恶
数到三。
“一、二……”
“三”字尚未念出,星华的耳畔已经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昏黄的烛光从中军大帐的某处破隙溢出,只够盈照那畔一角。角外,就是无垠的黑夜。
将军歇下否?”
那个声音的“色泽”柔柔亮亮,高低响度却刻意地被压下了几许。初闻之,似雌雄难辨,但星华知道来者是谁。
她此刻正顶着鸿渊的样貌,侧卧于榻上,身前几处简陋的木方凳便搭成所谓的“案”。竹卷、箭信、火漆筒、时局图,摊了满满一桌,凌乱中却又隐含着某种别致的规理。
闻声,她略一扭头,望向身后那道“无意”间留出的缝隙,同是压低声沉道:“尔今个怎了,何不现身一叙?小荷?还是……”
“雪兔营营众兔十七,拜见将……拜见华主。”
兔十七?
星华一愕,来者的自称,让她始料未及。先前混入军中的不是兔十九么?临行前,她实在不便,也实在没找出什么理由再带着小菡儿,只好将那小丫头安置在了凫城,授意兔十九女扮男装混入这只伏军,以维系雪兔秘讯不断。怎地,这行军还能行着行着……就神不知鬼觉地换了个人?
好嘛,雪兔女子行事习性,还真颇有她与星天所创暗部——“天华宫”中星辰暗探的几许风姿。
她心里给了雪兔营一个不高不低的评价,面上却不动声色:“哦,换人了?都一样,有甚战报消息呈上来便是。”
可惜,星华不知道天上的荧惑如今是个什么德性,否则,她恐怕羞于拿自己引以为傲的天华宫做比……
仔细听来,二者果然有所差别。兔十七的嗓口虽变了音,但还是不自觉地上扬,比之兔十九清亮了不知多许:“华主,十九有她留下的理由,现由十七暂代司理。另,由属下替黎主告知您,此战后,会另遣雪兔上堂部女与属下交接,全权负责战时事宜。”
“近来军中战事繁杂,守卫增派,接近中军帐的难度渐长,兔十七现身多有不便,还请华主体谅。恕在下冒犯,您与兔十九多日的接触已让军中流言四起,说是您看上了……咳,雪兔众引起世人关注,此事本就不应发生,她越界了。”
“嗯,知道了。谨慎是好事,呈上来吧。”
兔十七的话比星华预料的要多。她本以为,这些女子被雪兔营的令行禁止所“熏陶”,理应教出的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冷面人偶,实则大相径庭。同一副冰冷的躯壳之下,她们各自的喜怒哀乐爱憎怖,都被压抑着,且酝酿着。
…………
“天军行阵之处,雪兔如影随形。”
其一。
“窥人难窥之隐,闻人无闻之秘。”
其二。
“令行禁止,北灵为天。”
其三。
从那顶大帐缝隙递来的三支墨漆竹筒上,各自以雕刀金笔纹写有一句雪兔营的立世准则。玄黑的筒身侧边映出莹润的光泽,配以那竖列金字,给人以一袭内敛的奢贵感。仅有竹筒边际,随着烛光摇曳偶现的刀剑划痕,才隐约揭示了这三只竹筒所历经过的峥嵘岁月。
其一背面刻着“南陈”,其二背面刻着古体的“丰罗”,其三则是“灵国”二字,一一对应此界相交集的三国。
“今个是人换了,连竹筒也要换一遍?”
星华接过,掂了掂三只竹筒的量,不轻。她略一皱眉,漫不经心地问道。
兔十七的声音从营帐外适时飘来:“华主,此中是丰罗、南陈及吾朝三月来的一切动向,事无巨细,皆纳其中,您可参考判别。另据线报,叛军已近百里,于绿洲那端休整,明日将抵达此地,请您早作打……不好!”
话音未落,几阵金铁甲胄的碰撞声由远及近而来,许是军中的巡夜甲士恰至此地。兔十七一见不妙,赶忙扒拉着缝隙,又从外丢进来了一方丝织状物与一卷黄信纸,低低道声:“有人来了。华主,此中言语全备,属下告退。”
说着,她便有如一只狡黠的灵兔,身形几个闪烁,就这么消失在了茫茫营帐之中。
“哎……”
就这么走了?
星华愣神盯着身前的三只竹筒,以及竹筒上那方似是丝帕的物件。就连未动用神识的她都没能察觉,兔十七究竟是从军营里的哪条路径离开的。就好像兔十七真是一只兔子,狡兔三窟,指不定就从某处不知名的地缝中钻没了影子。
“将军,属下在此,有何吩咐?” “无事,退下吧。”
那队巡夜甲士听闻中军帐这里传来话语声,又见烛火未灭,赶紧上前来回令。星华颇为无奈地支着自己的额角,出声让他们退下。她的身前,三只竹筒并列,星华思忖着,将那分明是女子随身锦帕模样的丝织物和黄信纸随手丢在一旁,拿起了第一只竹筒。
星黎又在弄甚幺蛾子?明明一面万象镜就可视通万里,还非用书信这般正经的调调?
星华疑惑着,自觉荒谬地一笑。
还有那锦帕是怎么回事?这丫头莫不是拿方女子锦帕来调笑她?还是在提醒她,莫要入戏太深?
……
卷一
“南陈境南道,据传有名医制出神药,可使牲畜日耕十亩地。乡绅地贵竞相抢药,一丸千金难求。其药效暂无实据,有待考证。”
“南陈京畿以南地域,江河泛滥渐止,仍有遗患肆虐。南十二乡镇接连爆发致死瘟疫,十室九空,哀民遍野。刺史州令皆被免职,新赴任者姓洛,名疆,字无极。”
…
“南陈王与其朝暂无异动,唯右丞妻雒氏于京城野山围狩踏青期间失踪十数日,后归来,性情似有异变。南陈王以此为由,革职全权负责此事的京兆尹马熠,调换撤职相关党羽十二人,受牵连者一百三十余人。”
“南陈边海域有外商异客大肆租赁渔民船只,赁金高达一日十两白银,甚者以黄金结算,原因未明。”
……
从头至尾瞧下来,星华也略为之感叹雪兔营通晓万端的本事,入的了别国朝堂,下的了万疆远土。手中竹筒中藏纳的洁白宣纸上,逐条记下了一个国度诡谲变幻的朝政,纵横交错的商事,与黎明百姓的人间疾苦。
一字一句,皆是红尘。
来不及悲天悯人,星华还需甄别出有用的讯息,便是那几条有关魔族与洛家在南陈的布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