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予涣(七)
真的,并非是我一人的执念。屏住呼吸静静听下去。
“……臣绝无藐视皇族之心,更无轻薄殿下之意……”
伴随这句话的是宁逸的膝盖与地面相撞,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人伦纲常是世俗之尺度,臣早已逾越,不敢辩驳……如今,于臣而言,殿下已是最后的底线……”
“哪怕是立即领死,臣亦甘之如饴……”
“臣的尺度,是殿下。”
尺度?什么尺度?
我似乎听过这句话,是我第一次上战场那一次,在蜀地黑山谷,宁逸来开解因为第一次杀人而心烦意乱的我……我搜索着脑海中的记忆,拼凑出当时的情景。
山间月下,我泡在一眼清泉里,仰头问他:“随然,你的尺度是什么?”
宁逸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的是:“我的尺度……是人。”
我以为他说的是以“人”为尺度,原来他的意思是,以某个人为尺度么?
他的尺度,是我?
我摸一摸脸颊,好像又开始发烧了。
外面的谈话声渐渐消弭,我的脑子里乱乱糟糟,一忽儿是往昔的种种轮番呈现,一忽儿是十四天的痛苦梦境,一忽儿是灵堂里那样关切地望过来的宁逸……
这时,外面传来一声熟悉的呵斥:“甄宁逸!你真当哀家不敢杀了你?”
这个声音是……母后?!
我腾地一下跳下床,来不及多想,也顾不得耳畔一阵阵的嗡嗡乱响,推开门冲了出去。
挂满了白色灯笼的回廊下,那身穿素缎宫装的妇人正是我的母后。她瞥视着跪拜于地的宁逸,神色冷冽,不怒自威。
听闻响动,宁逸回过头来看向我,唇边掠上一起欣慰,只是很快又垂下头去。
“母……后。”我忍着痛意艰难开口,蹒跚着走过去,也在宁逸身边跪下,“息……怒。”
“看来,你都听见了。”母后疲惫地叹了口气。
我点头作答,继而摇头:“不是……所有。”
“是么?”母后微微扬了扬声线,冷冷盯着宁逸,“方才……有人说了大逆不道之言,哀家正要处置,涣儿不妨也来听一听。”
我眼皮一跳,连忙求情:“母后,随然他……”
“随然,呵,随然。”母后咂摸着这几个字,怒极反笑,“涣儿,你可知,他是什么心思?他……”然而母后“他”了半晌,也说不出后面的话来。
宁逸是什么心思?
我侧首看着他,的确,方才我是想问问他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想问问他逾越了什么“人伦纲常”,想问问他到底犯了什么错才要“领死”……
然而见母后这样动怒,我仿佛什么都清楚了,又仿佛我一向是清楚的,只是有了这一番波折,我只能当做从未清楚过。
“错……在儿臣。”我伏地叩首,慢慢道:“如今,随然也已……为人夫,请母后……不要为难……他,勿让……家中女眷……挂心。”
宁逸听我说完,惊异地看着我:“殿下我……”
母后冷厉地打断宁逸,斥道:“你还知道他已为人夫?你是先帝嫡子,是当今皇上的亲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尊贵无比,就为了一个……就为了他大病一场,险些丢了一条命!现在又来作践自己,何苦来哉?”
何苦?何苦?
回想这二十余年的种种,我沉默片刻,坚定而决绝地摇了摇头,道:“儿臣……此心赤诚,落子……无悔,”
宁逸说我是他的尺度,他又何尝不是我的痴妄?纵使结果未能如意,可也仅仅是结果未能如意。我与宁逸相识二十三载,所经历的喜怒悲欢,生生死死,都是真实而鲜活的,算不得苦。
苦的只是人生在世,心由己,而身不由己。
“好一个‘落子无悔’。一个两个,都是这样。”
母后的身子在廊下的凉风里微微颤抖,我从没见过母后露出这样哀痛的神情——即使是向我诉说外祖父的死讯时也不曾。这哀痛里有淡淡的无奈,有深切的惋惜和忧虑,亦有我无法理解的挣扎。
然后,她转过身,就那样慢步离去了,过了许久,我才能听到她无比伤悲的叹息:“今日是你外祖父举哀,你们的事,改日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