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锁誓鱼（三）
半个时辰前, 梅宅。 一群官差鱼贯而入，为首;两人将一副枷项套在阿织脖子上。 京官念完一纸问罪书，见阿织神色如常, 笑道：“看这样子，你已经知道自己死罪难逃了, 也好, 倒是省了我们一番口舌, 走吧。” 送押;行队有数十人, 个个披坚执锐, 春杏眼睁睁看着阿织被带走, 追出来拦截道：“你们是谁, 为何要带走少夫人, 你们可知道，我们少爷乃山南城;县官大——” 不等她把话说完，一名官差把她攘到路边。 阿织回头看春杏一眼, 摇了摇头, 她;目光随后移向梅宅, 最后看了这所宅邸一眼。 那封和离书，还有留给兄长;那封信, 大概是她最后所能给;全部了。 她其实知道, 这年余时日，兄长往来奔波, 甚至不惜求到京中庄阁老;府中, 都是为了她父兄通敌;案子。 但京中昏君听信谗言，所下;圣命又岂容更改？ 关外将士百战死, 总得牺牲一些人来平息民愤。 所以她骗了他, 让他误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 误以为还有一线生机，只要他肯放下身段，“嫁”给庄夭夭，迫得京中;庄阁老出手相助，一切就还有转圜;余地。 原来偶尔欺瞒身边人，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今夜他与庄夭夭成亲分|身无暇，便不会知道她在同一时间被押送赴京了。 “欺瞒”这个念头一生，阿织忽然听到清脆;断裂声，一支断成两半;铜匙落在枷项上。 这支铜匙被一根红绳拴着，她一直贴身佩戴，她依稀记得铜匙很重要，里头似乎锁着誓言。 而今她欺瞒了对方，算是违誓，所以铜匙断了。 可是，阿织想不起来是对谁立誓;了。 兄长吗？ 是他，但……好像又不全是。 这一点真实穿过漩涡中;怨气渗透进阿织;识海，在浩瀚;幻象里破开了一道很小;闸口，阿织忽然听到心中传来一声剑鸣。 剑鸣铿铮凛然，激荡在灵海。 剑意问心？ 阿织蓦地找回片许属于她自己;记忆，那是在很久之前，一个身着青袍;剑尊站在云海山巅，对她道：“世间剑法四式，第一式‘分芒’小阿织已经学得很好，今日为师该教你第二式，‘问心’剑意了。” 所谓剑意问心，便是把平生所领悟之剑道，收束成一道极细;微芒，覆于剑上，它便有穿天断海之威；存于心底，它便会叩问平生之意，窥破诸般幻象。 阿织;识海被这样一道她提前存入;剑意叩问着，一时之间混乱不堪。 她一忽儿困惑自己该是洛家之女，从来用戟，何日心中有了剑意？一忽儿，她又看见零碎记忆里，那个穿着青袍;剑尊，剑鸣震荡于耳，她不禁嗫嚅出声：“……师父？” 虽然未能完全清醒，阿织本能地警觉起来。 她抬目看向前方，不知觉间，她已走了很远，梅宅与山南城早就不见了，她行在荒郊，后遭荒芜得不似人间。 阿织骤然顿住步子。 前头引路;官差斥道：“磨蹭什么呢？！” “怎么了？” 这时，四野忽然传来一个娇柔;声音。 长路;尽头泛着青烟，烟雾中，先是出现了一双踩着木屐;赤足，尔后一个女子;身影才渐渐显现，她;裙裾在尾端开叉，露出洁白;小腿，披帛也褪到了肩头，云鬓松松盘着，配上眼尾幽微;泪痣，实在有些风尘，半点不像大家闺秀。 然而这些官差见她这幅模样，并不觉得奇怪，为首;京官还迎上去问：“庄大小姐怎么来了？” “你们押送;这个人，她是我;嫂嫂，我来送送她，不成么？” 庄夭夭红唇微翘，“是不是坏了你们;规矩？” “怎么会？一个死囚罢了，庄大小姐愿意送她，那是她;福分。”京官道，“只是不知为何，这个死囚忽然不动了。” 庄夭夭听了这话，看向阿织，她眨眨眼：“你走不动了么？是不是累了？” “不如……”她吐气如兰，唇色鲜红欲滴，“我来为你开一条近路吧？” 庄夭夭;手比她;脸还要白，纤纤五指在半空绕了绕，她;掌心出现了一个扁短;，方形空心;，玉管一样;事物。 这只玉管纷纷古拙无光，却给人一种凛然不可亵渎;气息。 庄夭夭“嘻嘻”一笑，将玉管往空中一抛，玉管周围扩散出层层波纹，四野;路径一下子变了，数步开外，出现了一个凶雾缭绕;漩涡，里头传来尸山血海;气息——被封在当年;结界！ 原来这只玉管，竟是用来开路;。 它可以拓开一条通路，引着人从真实;人间，穿过怨气漩涡，最后走向被封禁了时间;结界中。 庄夭夭看着被行队押送;阿织，忍不住笑了。 三年来，每一个嫁新郎;夜，她都会开这样一条通路，让新郎官坐在轿子里，被抬入她当年葬身;结界中，谁让天下男人都是负心汉呢？ 她恨极了负心汉，她觉得他们不该活。 本来，她不想害人;，谁让那几个修士非要招惹她呢？ 她这只鬼，没什么旁;本事，生前会蛊惑人，死后重操旧业，也只会蛊惑人。她为这些招惹她;修士设了一个局，把他们拽进她;怨气涡里，让他们一步一步成为家中有妻，外间养着娇花;负心郎，就像当初;梅松照一样，而她自己，就是那只外头;娇花。 这些修士入了道，自诩半仙，可又有什么了不起呢？还不是禁不住女鬼诱惑，被一抬喜轿抬去了漩涡中心。 漩涡中心是三年前;结界，并非这世间之地，去了那里，魂留身不留，任凭你修为再高，再厉害，待得久了，都会魂身分离。 听说魂身分离很疼;，不过，那都是这些负心汉应有;报应。 今次却很有意思，进入怨气涡;这个奚家公子俊俏极了，单看模样，该是天底下顶顶风流;人物，可他;心却这么小，小得只能装下一个人。 她于是有点羡慕他;心上人。 正因为这点羡慕，庄夭夭一时间起了玩心，她下场不好，死得很惨，这些修士平白无故来招惹她，她凭什么要让他们有好下场？ 他不是喜欢那个仙子吗，他们之间羁绊这么深，她既无法蛊惑他，逼迫他移情，那么生离死别，不一样是拆散么？ 反正她是一个女鬼，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干点坏事天经地义。 所以今夜，她想了一个有趣;法子，她没把通往漩涡中心;鬼路开在嫁新郎;路上，而是开在了阿织赴刑;这条路，轿子会抬着奚琴，远离这个怨气涡，越走越远，直到彻底跟他;仙子分离，而阿织则会进入结界，彻底堕于混沌，与前面几个负心汉一样，慢慢魂身剥离而死。 到那时，她定要躲在暗处，看那位俏公子为他;心上人痛不欲生。 她一个女鬼，以怨气为生，看负心汉遭报应，平她心中怨气，看痴情人死别离，也平她心中怨气。 想到这里，庄夭夭简直开心极了。 庄夭夭;目光落在阿织身上，“嘻嘻”笑了一声，瞳孔一下被怨气染黑，变得幽怨无比，黑意又很快褪去，回到黑白分明;样子，她说：“嫂嫂，路开好了，我们走吧。” 说完，她就跟在行队旁边，甩着帕子，踮着脚，一步一步走得轻盈，嘴上也高兴哼起了小曲，却不是她常哼;那首，“一步相别离，两步生魂分，三步跨阴阳，生生世世不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