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汴京的夏季并不怎么长。这个充满伤痛的夏季落下帷幕的时候,我终于又重新明亮起来。
我的茶,点的愈发好了,茶沫紧紧咬着天青色的瓷杯,茶筅功成身退而不留名,一派侠人风度。淮安甚至能做茶百戏了,茶上绘出的山水温柔中带着风骨。
而我的绣工虽然还是差得远,但也能勉勉强强绣出一张纹样清新的帕子来。若是有银筝帮着,做出一面绣品也变得没那么难。我就也有时间拾起画笔来,静心作一幅画。我第一次独立绣出的还过得去的帕子,是竹叶纹的。我叫银筝仔细收好了,恨不得裱起来。针脚还有些笨拙,就好像我第一次画的竹叶那样青涩。
那时候,元礼站在我的身后,摸了摸我的两个羊角髻,笑着说,“雅安已经画得相当好了,雅安的竹叶好像会在风里飘摇。”我的竹叶和他笔下墨竹那情态,和这帕子同那天学堂上元礼衣服上的竹叶暗纹,不可谓不像。
这样想着,我就画了一幅竹子,在纸上轻轻盖上元礼送我的玉章。
看着竹子,想到东坡先生写文先生画竹,“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腹蛇蚶以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我自认现在画竹无此境界,又想到如今常被拘着,日日在家里闷坐,又怎么能长久地赏竹以致成竹于胸呢?市井的情态便更难以描绘了。在苏州住了那许多日子的元礼也许能日日见竹,见林望水,想来画中能得其意,而我似乎只能从画谱里一观这大千世界了。
等到炭火点起来,我知道是入冬了。炭盆里轻轻跳动的红色火苗,扫去了些屋里的清寒寥落。元礼近些日子常常带些礼物到家里分给姐姐妹妹,放到祖母院里,我也回些玩意儿权作礼物。这次的礼物,祖母没叫翠微姑姑送来,倒叫我亲自去取。仗着宠爱,我在祖母院里一向是顾不得什么礼节的,推开帘子,简单行礼便坐在祖母脚边。
祖母坐在榻上,抚抚靠着黄梨木榻的我的头发,笑道,“你快看看元礼这孩子给你带的是什么?”
我打开祖母指着的红木盒子,看见一坛酒,和一封信。我再没动,定定地看着祖母,心却飞到院子外面去。
祖母看着我,笑得意味深长,“我们雅安觉得颍国公家的江郎君如何呢?”
颍国公家的江郎君。我腹诽,他又继承不了这爵位。
我心里清楚祖母在问什么。
但我没有顺着祖母的意思,只是干巴巴答了一句,“我自幼和元礼哥哥相识,他人温良敦厚,甚好。”后面祖母再和我说什么,我也只是听不进,就逃也似地回了自己院子。
坐在炭火盆前,我打开元礼的信。信似是用了澄心堂纸,依旧是竹叶暗纹。
“睽违日久,拳念殷殊。久未见雅安画作,忧心京京。思及入冬寒凛,愿以温酒致怀。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即请妆安。”
抱着那坛子酒,我忽然对祖母的问题有了不甚明朗的答案。我看着那坛酒,想起夏日里偷偷带来冰着的雪花酒的元礼,想起那次喝了酒之后元礼笑着看我醉得钻进淮安怀里,然后在大哥面前遮掩过去,让淮安赶紧带我回去睡会,离开前又塞给素琴解酒汤方子。隔日,我向他宣布酒成了我最爱的冰饮,他又叫我不许多喝,仔细伤了胃。中午又巴巴地跑去与我和祖母一同用饭,然后告状,叫祖母提防我不温了酒就直接饮了去。我气恼,又讲不出什么理来,三日都不再与他说半句话。
原来,氤氲我孤独时光的酒香里,处处都有元礼的痕迹。
我放下酒坛子,叫人温了一壶来,坐到镜子前去。还未饮下酒,镜子里的我却连耳尖都泛着点滴的红。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炭盆里的火,笑了。
喝了银壶里的酒之后,我收拾了睡下。夜里梦见同元礼一起变了酒仙,在云间坐着饮酒,我最喜欢太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如今自己也试了一遭。云青青兮水澹澹,青冥浩荡日月照耀。“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我看着热闹喧嚣从我身侧呼啸而过,然后接过元礼斟的酒,一饮而尽。
原来,我也是可以不必追逐热闹的。一杯酒,两个人,自成一派的逍遥。
醒来,我坐在案前提笔回信。
“昨得书笺,至为慰藉。忆及樊楼冰酒,感莫能言。夜梦同君畅饮云端之上,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顺颂时祺,问郡主安。”
写罢此信,我叫银筝取了我绣的竹叶帕子来,和信一同放到匣子里,送到祖母那去,让它们在那里静候元礼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