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迭香是为了帮助回忆”
那天的玩笑话,其实也是很多人隐约的疑问:为什么哈维一进迷宫就找不到了?他是怎么做到像融进迷宫里一样消失的呢?
答案很简单:他什么也没做。
如果说有什么比纯粹的黑暗更可怕,那一定要属半明半暗中的影子,非要再找出更恐怖的东西,那也只能是在跳跃的火光中扭曲了的影子。在想象力的暗中作用下,哈维心惊肉跳地从那种种鬼魅般的形状旁穿过,而离入口越远,人声便越小,听起来越像非人的叹息与低语,他的步子也越没有底气。
他最终走进了一条死胡同,转过身来想要离开,又一下转了回去。他沮丧地承认,呆在这个安静的小空间,要比在迷宫里转悠让他自在得多,一如既往。
哈维面对着绿色的草墙垛,眼前层叠的树叶把光线挡了个严实。他感受着秋末夜晚的凉风刮过后脑,恍惚间觉得自己背对着整个世界。不知他是否注意到,那件老友般的绿色长大衣几乎与草墙的颜色融为一体,在迷宫的光线掩映下,经过的人的确难以一眼看出那里立着一个人。
是啊,每年都是这样,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呢?
眼前一旦看不见那些形状和光影,恐惧感便消散了大半,此刻占据哈维心灵的除了心有余悸,便是这句疑问和随之而来的无力感。空间狭小,草木也把喧闹的人声过滤成了白噪音,他站在那里,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思考。
又一阵风从他背后刮来,他打了个寒颤,感觉到背后的衣服已经粘在了脊柱上:他先前一定出了不少汗。有东西和风一起落进了他的脖子,他伸手摸了摸,发现那是一朵白色的小花。
啊,是那棵树。
哈维的思绪一下被拉回了一周前的那个晚上。法师建造的迷宫离他远去了,这朵花把它带到了那棵法师研究过的树下。他用力眨眨眼,莫名觉得那天的一切都分外地不真实。
事实上,这种感觉在他第二天睡醒时便已经有了。那晚他睡得不好,睁眼看到阳光照进屋子时,只感到恍如隔世。他坐在床上支着身子,虽然不大愿意想起白天的尴尬,也不能完全回忆起自己混乱的内心活动,却清楚地记得自己抓住白大褂的举动,机械,无意识,甚至有几分病态。
“你怎么会对一个毫无根据的猜测这么上心呢,”当哈维沐浴在晨光里时,他是这么对自己说的,心明眼亮,眉头微皱,“砍掉一段树枝又怎样呢?说到底,你肯定不会相信这能把你的病人怎么样,医生应当尊重科学,而不是鬼神——也不是精灵。”
可直到现在,哈维才意识到,当白天的光茫褪去,夜晚便会以它那贯穿人类文明的神秘主义推动着他,让他的心不自觉地偏向理智所不愿相信的奇谈怪论。他艰难地承认,那晚说着“一点也不信”的时候,他是有些口是心非的。
是的,不能否认,他对法师所做的事相当介怀,可何以至此呢?他难道真的相信,伤害那棵树,就会对他的病人造成伤害?可如果只是怜惜草木,他又为什么会有翻出白大褂的举动?再说,他真的怜惜草木吗?如法师所说,他难道就没有从那棵树上摘过哪怕一片叶子?那或许只是因为……
他懊丧地跺跺脚,顺手从眼前的层叠叶片中拽下一片,捏在手里揉搓着。
还有,自己当时脑子里在想什么呢?下意识地寻找自己的白大褂,这是要做什么?给自己动个手术?这一切简直不像他自己。
他眼前倏而闪过一道光,“不像他自己”,这解释了他为何会在之后的那一周里下意识地加大了工作量:他不喜欢这个他几乎不认识的自己,只有穿上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被消毒水的气味和清冷的色调所环绕,他才好像变回了自己熟悉的哈维医生。
“白大褂是你的盔甲,它能给你勇气。”
他战栗了一下,方才想起脑海中的声音来自何处:这是那女巫的卜辞——虽然在见到法师那晚,这句话便已经在他内心深处掠过,但直到现在,他才领悟了这句话对现实的印证何等精准。
这颗用八年学医经验武装起来的头脑,在这句故弄玄虚般的隐语前颤抖了,那些原本稳定的、坚固的、清晰的、信条般的平面,正在今晚的夜色中战栗。他扬起头,觉得头顶的天空有一层烟雾,像是女巫帐篷里淡淡的烟气,又像符纸燃烧时升起的灰尘。
那是遥远却不曾远去的记忆……灰尘,火星,安魂的呢喃……泛着气泡的血,颤抖的双手,手术室外传来的诅咒……
不能再想了。
他动了动身子,在天幕下闭上眼睛,右手摁住左胸的肋骨,像探听心音的医生,又像冥想苦修的信徒。
哈维不知道自己在沉思中陷了多久。或许是这迷宫的一角太过黑暗和安静,他向着心灵的深处走了太远,以至于耳边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时,他还沉浸其中无法自拔;而在他终于反应过来的那一瞬间,一个东西突然撞上了他的后背,带着莽撞的力量和速度,让他浑身的肌肉一紧。
“啊!”他浑身的血涌上脑袋,右手一下抓紧胸前的衬衫,边转身边后退,但只看到了一片闪烁的斑点。
“啊!”来人也吓得不轻,一个急刹车加后退,双臂向两侧伸,险些失去平衡栽在地上。
眼前还是一片花花绿绿,加上眼镜滑落到了鼻尖,哈维看不清来人,但一阵香味已清晰地钻进他的鼻孔,像是松木,又夹杂着一股清甜——当然,这些描述并非当时就出现在哈维脑海中,他只下意识觉得那是一股怡人的气味,甚至没有为这次惊吓而感到恼火。
“哈维!”来人惊呼。
这一声喊终于让哈维反应过来了她的身份:
“安娜?”
可以猜测,两颗头脑在那时大概怀着一样的想法:怎么又是你?
安娜一手理着头发,一手捂住撞上哈维后背的脑门,哈维则久久沉浸在恍惚之中,只觉得被安娜撞到的地方正在发热,那温度几乎击穿了他的身体,然后裹住他的心脏。
眼前闪烁的斑点终于消去,让他得以看清夜色中的安娜,她穿着一条白色长裙,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唯一的装饰就是她梳到身前的长发,有些散乱地落在她肩膀前。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穿裙子的她。
他这么愣了一会,才想到要观察一下安娜的身体状况。显然,她还是那个健健康康的安娜,虽然显得很不自在,但并没有因为那棵树受到的伤害而有什么大的异常。
“那个,”安娜终于打破寂静,但并不看哈维,一只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