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鞋总是挤脚的
大概那个结实在棘手,也大概是一只手实在难以操作,哈维不再说话,只往安娜身旁又凑了凑。安娜浑身紧绷,感到他的呼吸隐隐吹在脖子上,不由得双手攥紧了自己的裙摆。
“缠得……很死吗?”
“唔,”哈维闷哼一声,“头发缠进去了好多。”
安娜不由得呜咽了一声,既是心疼头发,也是觉得自己短时间内脱身无望。
“这样拽会痛吗?”
“不,没有。哦!这里痛。”
哈维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天气明明带点凉意,但他却被为难得前额冒汗。
“这结真的很难对付,”出于礼貌,哈维偏过身子,想看着安娜的眼睛,“要不我……”
专注力是医生的良好素质之一,哈维将全部注意力放在了那一团死结上,竟没有分出一毫来注意安娜本人;直到他转向安娜的侧脸,他才发现安娜的耳根呈现出一种怎样的红色。
此时的场景真的有些像夏天时的体检,医生看着病人,满怀关心,略带责备,病人则内心忐忑,在不得不袒露实情时耳根发红;只是,此刻她发红的耳根,是否蕴含着和那时一样的感情呢?那抬起又迅速垂下的眼睛,讲述的还是那个夏天时的故事吗?
似乎有一缕迷迭香的气息从远处飘来。哈维直起身子,重新面对着她的后背:
“要不,我去取把剪刀来吧?我会尽量不剪到你的头发。”
他语气里的柔和连他自己都没有料到。
“好。”安娜一动不动。
哈维以他最快的速度爬下梯子,匆匆赶回办公室,那里的储物柜装着他手术的全部用具。他叮叮当当地翻找着那把手术剪刀,突然啪地一声合上柜子,盯着虚空中的某处,像是能从那里看到自己的脸:
“这是怎么了?”
安娜终于有了个放松的机会,她把身子尽量靠在树干上,有些夸张地舒了一口气。她看了一眼引发这一切尴尬的树洞,眼神有些失焦,仿佛哈维的那句话猛地将她从深秋拉到了仲春,突如其来的加速度让她心神恍惚。
她其实早已忘记了复活节的经历,那个春天发生了太多事,被她找到的最后一个彩蛋固然让她高兴,但那至多是繁忙时节的小小注脚,在她艰难地向前奔跑时,一不小心就会被丢在页尾;但就在刚才,有人却将这个小小的注脚向她娓娓道来,好像全世界只有注脚的作者自己遗忘了它,又好像他才是全世界最关注这个小小注脚的读者。
这是错觉,安娜当然清楚,如果她愿意一一去问镇上的居民,绝不止有一个人记得是谁从哪里找到了最后的彩蛋,但她模模糊糊地察觉到,自己反而甘于相信那种天真而直接的错误理解。
“这是怎么了……”
诊所的门又被推开了,哈维一言不发,再次登上梯子,手里握着一把银色的小手术剪。
“我尽量不剪到你的头发,”他重复了一遍,“但我也只能尽力而为,头发和发圈已经绞在一起了,绞得很死。”
“没关系,真的谢谢您。”安娜低声说,心里知道自己该为这种棘手的情况负全部责任。
哈维活动了一下手腕和手里的工具,冷冰冰的银色剪刀在安娜身后的空气中剪出嚓嚓声。他开始了自己的工作,安娜只听得到自己沉重的呼吸。
在一只手紧抓梯子的情况下,哈维工作的进展略显缓慢和粗糙,发绳没有理出个头绪,头发却已经被剪下了一些,安娜对此毫无察觉,哈维却逐渐感受到了压力。
这也并不是我做过的最糟糕的手术。他在心中哀叹。
太阳升高了,尚未转为暖色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安娜裙子上洒下,像是落了一层雪。她的余光向四下望了望,突然意识到身侧某扇窗户里探出了一个紫发的脑袋,这让她在心中暗叫一声:现在她才意识到自己原先来广场是为了干什么。
“坐累了?不要着急,”或许是她心中的焦急让她不由自主动了动,而哈维误会成了她的疲惫,“马上就好,我会尽快把你……释放出来。”
医生的用词不大恰当,但眼下确实没有更好的选择。安娜咬紧下唇,听到哈维的喉咙里开始发出细小的声音,既是因为高举的右手和前倾的腰部而疲惫,也是因为每一个小进展而欣慰。
“快好了……”哈维宣布,剪刀剪下的声音也从犹豫逐渐变得果断,“马上……最后一下……好!”
伴随着最后一句声明,剪刀发出了最响的一声“咔嚓”,浓密的褐色头发从发圈的束缚中倾泻而出。不等哈维多说一句,安娜便从树杈上一跃而下,长发在她脑后一摆,像一面迎风飘扬的旗。哈维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她便已经双脚稳稳着地,只留下身旁的树因她突然的动作而颤动起来。
“小心啊!”他马后炮般地叫出了声。
两人的位置掉了个,现在轮到他来俯视树下的她了。秋末的花早已落尽,树叶也脆弱不堪,一阵晃动便足以摇落一场金色的雨,安娜转过身,将眼前的头发撩开,似乎不知道那些叶子已然悄悄钻入她飞飏的发间。她提高了嗓门,声音清亮得像只小动物:
“谢谢您,医生!现在我真的该走了——请别忘记,今天下午!”
话音一落,她便和风一道跑向杂货店的方向。
哈维还站在高处,握着剪刀的手还没有放下。透过纷扬的落叶,他似乎又望见了她红着的耳根。
夜色与阳光竟能让同一个人显得如此不同。
一钻进阿比盖尔的房间,安娜便一头栽进了懒人沙发里,甚至没有抬起脑袋看一眼倚在窗边微笑的阿比盖尔。
“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安娜转转头露出半张脸,把自己是如何困在树上的经历再次复述了一遍。
“后面的事情你都看到了,我知道你在窗户那里。”她最后说。
“啊,你注意到了,”阿比盖尔走到安娜身边,“是的,我看到了一些,你现在还好吧?”
“不好,”安娜再次把脸埋回沙发,“这也太丢人了,我大概是鹈鹕镇建镇以来头一个被困在树上的人……”
阿比盖尔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
“你和那棵树很有缘分不是吗?哦,没事的,我不会笑话你的,我猜哈维医生也不会。”
安娜发出一声低低的哀嚎:
“不是这个问题,只是怎么又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