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刃
12月中旬,对很多人而言,像一场梦。
皑皑白雪淹没了整座城市,仿佛一夕之间抹掉了所有鲜活的色彩,只余眼前一片单调、刺眼的白。
段阿姨便是在这样凄寒料峭的霜雪中,轻而易举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像朵轻盈渺小的雪花,飘入雪海,旋即陷入长久的冬眠。
她去得那样快,快到所有人都没有反应。就连聿清,也只能短暂溺浸震惊悲痛片刻,就要面临黑发人送白发人血淋淋的现实。
聿清请来父母生前惟一偶尔联系的几个好友,从讣告到安葬皆一己安排。冷清的席间,撄宁看着沉痛却不过度悲伤、依旧体面的他,却好像再一次看到那柄锋利又脆弱的剑身。
它失去了剑鞘。
那是保护它、使之免受伤害的屏障,也是使旁人不为其所伤的枷锁。
撄宁很害怕他就此一蹶不振,于是清早等他一同去学校,晚上练完舞后在他校门外等他一道回家。
段阿姨去世后,聿清时间突然多起来。临近高三,他不再每天逃课兼职,周末也有大把时间待在家里。
有时候,是撄宁在一旁口干舌燥、手舞足蹈跟他说些鸡毛蒜皮的事,他在旁边微笑应着。而大多数时候,则是撄宁安静地看他在台灯下写完一道又一道复杂繁冗的题,看他抽屉里用完的笔芯、草稿纸越堆越多。
以前聿清没有整块的时间学习,故而撄宁直到现在才发现,他学习的时候似乎格外专注。连稍大的动静也不会有。灯光映在脸上,在高挺清秀的鼻子上分割明暗,便显得格外赏心悦目。
撄宁偶尔看看书,偶尔看看他,困了就趴在他桌边沉沉睡去。等父母收店回来喊她,她再拖着困意回家。
这天父母在店里通宵,撄宁睡得太沉,聿清从题海中回过神时,看表才恍然已经很晚。他推撄宁,轻声叫醒她:
“撄宁,你该回家了。”
撄宁不悦,趴着的脑袋从他的桌前滚到桌边的床上,她声音闷闷的:“我不要,我要睡觉。”
“走吧,我送你回家,回去睡。”
撄宁睡不醒,怎么也睁不开眼,含糊道:“动不了了,起不来了。”
“可你要洗漱呀。”
“你帮我洗漱嘛,”撄宁半个身子趴在他床上,拿枕头严严实实捂住头,重复道,“动不了了。”
“那你告诉我你的牙刷洗脸巾在哪?我帮你拿过来,洗漱好了回去睡觉,好不好?”聿清声音轻柔,简直像在哄小孩,也确实在哄小孩。
“动不了啦。”
“你告诉我就好了。”
“脑子也动不了啦!我要睡觉!”
聿清拿她没办法。
他坐床边,将撄宁扶抱起来,撄宁睡眼朦胧看他一眼,软骨头似的,又趴在他温暖的肩头拱脑袋,沉沉睡去。聿清在她身上多加件衣服,抱着她出门,一边走一边说:
“撄宁啊。”
“嗯……”
“不可以随随便便在一个男生家过夜的,知道么?在这个世上,女孩子会遭受更多恶意和觊觎,你不能改变他们的想法,但至少自己可以谨慎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不是因为你是小孩子,你就有理由对这些危险视而不见、一无所知,而是正因为你的一无所知、脆弱,才更容易招致危险,更需要提防。撄宁啊,”聿清叹口气,“撄宁你……有没有在听?”
“撄宁?”
撄宁挣扎着从睡梦中醒来,抬起头,看着他漂亮的眼睛,撄宁好奇地问他:“可你是哥哥,哥哥也不行吗?”
“那也不行,”聿清见她醒了,又要开始新一轮长篇大论,“别说我是你没有血缘、名义上的哥哥,就连你身边的亲戚、朋友,都需要保持一个清晰的界限。况且这些身份更容易名正言顺、堂而皇之地靠近你,你……”
撄宁伸手捂住他的嘴巴,堵回他未尽之言,复又靠回他肩头。撄宁安抚道:“我睡着了,好了,不要再说话了。”说完她轻轻小猪般“哼”一声,扯了个假呼噜。
而她的眼神下移,手轻抚上了他大衣下的锁骨——
那里曾有一段秘而不宣的风情韵事,却又无情地向撄宁掀开一角。
撄宁大概知道,段阿姨的自杀与这有关。聿清虽然将情绪掩藏得很好,可透过他脆弱白皙到血管清晰可辨的肌肤,撄宁还是能感受到他藏在血管下,浓到化不开的、沉重的哀伤,伴随着每一次呼吸、吞咽、心跳。
撄宁很想问他,你甘心吗?
放下了自己所有的自尊,却被人弃如敝履。那人甚至以之为尖锐利器,狠狠扎入自己的心脏。聿清俨然成了刽子手。
可两个人分明都是以“爱”为名义。
最后聿清被撄宁半央半耍赖地拉着给她洗漱妥帖。他开灯,让撄宁踩在椅子上,他挤好牙膏,替她仔仔细细将牙齿刷干净。又夹起刘海,温水浸毛巾拧干,擦拭净脸后,起身欲离开。至于泡脚和其他的,还是得由她自己来。
临走前,撄宁轻轻抱了他一下,这次没有再撒泼,她拾掇好,闭上眼睛钻回被窝躺下。在聿清起身的瞬间,撄宁抓住了他的衣袖,他仿佛听见撄宁轻声、似梦呓:
“哥哥,这不是你的错,我真的很需要你。”
方才她的撒泼、依赖以及所做的一切好像都有了根据。
聿清惊讶抬眼,沉重坚韧的心,蓦地硬生生破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酸涩、委屈、疲惫、痛苦……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全都争先恐后宣泄而出。
撄宁松手,静静看着他。
聿清近乎狼狈地跑出门掩上,在门外哽咽不成声。
这段时间,他甚至不敢思考任何学习之外的事,只把自己埋在题海中麻痹自己。他害怕每个午夜轮回,母亲出现在他的梦中;害怕再看到她撞破真相后失望、痛苦的神情;害怕所有担子卸下后巨大的空虚。
她就那么轻飘飘从楼顶一跃而下,徒留生者日夜活在炼狱中煎熬。
母亲怀疑那么大一笔手术费的来源,曾就此事逼问聿清。
即使聿清缄口不言,她还是猜到了。
因此草率独断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说,这是爱他,不想再拖累他。
可我这样做,又何尝不是爱?聿之屹心想。如果这是害她,不那样做,依然是再害她。
那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