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祈祷
之后,苏菲第一次觉得,帕森霍芬的城堡有些空荡。除了马克斯公爵和公爵夫人卢多维卡,便只剩下玛丽、马蒂尔德和苏菲三个孩子——而玛丽留在家里的时间也一天比一天少了。 所以当有客人上门拜访的时候,苏菲格外兴奋;尤其是,这位客人是专程来看望她的。 “库拉克博士,好久不见。” 苏菲笑眯眯地同这位老师打招呼。几年前库拉克博士正式辞去了帕森霍芬钢琴教师的职务,创办了自己的音乐学院。 “殿下,您好。” 库拉克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对苏菲点了点头。当年分别的时候苏菲曾经难过得哭了许久,就连他也忍不住湿了眼眶。记忆里精灵古怪的小女孩忽然变成眼前美丽优雅的少女,库拉克禁不住有些感慨——他的儿子只比苏菲大了三岁,内心深处,他对这个有着出众天赋却总喜欢耍些小聪明偷懒的公主有种严父一般的感情;更何况,苏菲是他教过的所有学生当中,时间最长的一个。 “我这次其实是来看望朋友们的。”库拉克说,“汉斯要在慕尼黑开一场个人音乐会,公演弗兰茨的B小调钢琴奏鸣曲,弗兰茨也会到场。” 库拉克口中的“弗兰茨”是他的朋友弗兰茨•李斯特,他们都曾经求学于车尔尼先生;至于汉斯,则是李斯特的学生——他在一年前娶了李斯特的女儿柯西玛为妻。 “我可以和您一起去吗?”苏菲眨眨眼睛。 “当然。”库拉克微笑,“事实上,我正准备邀请殿下。” 汉斯的音乐会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与此同时,李斯特首次公演的B小调钢琴奏鸣曲,也获得了音乐界人士极高的评价。 库拉克告诉苏菲,他们决定明天去照相馆拍几张照片留作纪念;苏菲自然再次请求一同前往——见到李斯特的机会如此难得,音乐会上,她几乎没怎么跟这位著名的音乐家说过话呢。 只是苏菲并没有想到,库拉克口中的照相馆,竟然是艾德加父亲的店铺——慕尼黑的照相馆虽然并非只有一家,然而作为巴伐利亚王室的宫廷摄影师,弗兰茨•汉夫施丹格尔的摄影工作室,无疑是人们的首选。 站在宽敞的厅堂里,苏菲有点恍惚。 店铺里的陈设几乎没怎么变——窗户前米色的帷幔,玄关处的黄铜铃铛,墙上经过装裱的油画;就连空气中散发的油墨香味,都与记忆里一模一样。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深秋的下午,温柔浅笑的少年,脉脉流淌的时光,地板上交叠的影子——她想起他摆弄相机时心无旁骛的模样,还有他映着火光澄澈而剔透的眼眸。 艾德加。艾德加。 苏菲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她已经很久没有那个少年的消息了。 “啊……抱歉。” 苏菲抬起头,仿佛猛然间从自己的世界中清醒。面前站着的男人很高,她不得不仰起头才能看清他的面容——他看上去大约有四十多岁,秃顶,鹰钩鼻,眉毛和眼睛有些凌厉,表情十分严肃,看上去让人觉得难以相处。 男人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很抱歉。” 库拉克将苏菲挡在身后,向那个陌生的男人伸出手:“我是特奥多尔•库拉克,这位小姐是我的学生。” “久仰大名,库拉克博士。”男人显然听过库拉克的名字,点了点头,伸出手与他交握,“奥托•冯•俾斯麦。” 俾斯麦……俾斯麦! 苏菲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所有的血液一瞬间冲上头顶——那个铁血首相俾斯麦! 她紧紧地咬住嘴唇,生怕自己下一刻便惊呼出声——她拼命抑制住突然而来的恐惧感,努力保持着得体的笑容,却除了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什么也听不见。 库拉克和俾斯麦还在交谈,互相介绍着自己的同伴:“弗兰茨•李斯特,汉斯•冯•彪罗,李斯特先生的女儿……” “阿尔布雷希特•冯•罗恩,赫尔穆特•冯•毛奇……” 苏菲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中的。 即使对欧洲历史了解最为粗浅的人,也必定听说过俾斯麦的名字——普丹战争,普奥战争,普法战争,这位铁血首相凭借强大精锐的军队,带领普鲁士统一了德意志。 苏菲拼命搜寻脑海中残存的记忆,却发现自己连这三场战争确切的年份都想不起来。她只知道普鲁士是最后的胜利者,却不知道在战争中失去性命的军官里,有没有戈克和马佩尔的名字。 就在苏菲为这件事情心神不宁的时候,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却告诉她,希望她能够去一趟柏林——年初时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希•威廉四世被中风影响,身体局部瘫痪;艾莉泽王后在精心地照顾了丈夫半年多之后,因为过于劳累也病倒了。卢多维卡此时正为玛丽的婚事忙碌到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只能请女儿前去探望并且照料自己的姐姐。 然而令苏菲感到意外的是,她在柏林又一次见到了俾斯麦。 因为弗里德里希•威廉四世的瘫痪,普鲁士由他的弟弟,威廉一世担任摄政王。与哥哥一样,威廉一世同样不喜欢俾斯麦——他撤掉了前来述职的俾斯麦法兰克福特使的职位,任命他为俄国大使——这一任命看起来像是升职,实际上,只是将国王不喜欢的人远远调开而已。 当苏菲不经意间在夏洛滕堡宫的花园里看到因为被边缘化而郁郁不乐的俾斯麦时,她忽然升起一个可怕的想法——如果……俾斯麦死了,普奥战争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她几乎立即否定了自己疯狂的想法,然而玛丽的话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有些事情不是理智上知道希望不大就可以放任自己不去尝试的,放弃和失败,从本质上来说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情。 苏菲从不怀疑,战争一旦爆发,马佩尔必定会义无反顾地投入进去——她无法阻止马佩尔从军,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爱的弟弟受伤流血,甚至……失去生命。 或许她在柏林再次见到俾斯麦,就是上帝的安排—— 我也姓维特尔斯巴赫。 苏菲闭上眼睛,低低地念着,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