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江南
三月,江南。 天气和暖,丝丝细雨在江南的春日里氤氲。 李府高门大院,灰瓦白墙。 白墙洁白如雪,是上好的腻子细细涂抹而成,在明亮可查细毫的光线下不见一点凹痕。 灰瓦用的是阳刻手法雕出的福瑞图样,檐边是梅兰竹菊的图案,围绕住“寿”、“喜”两种纹样,瓦片彼此间错排列,繁复之下规矩有致。 细雨中,瓦尖垂下一串清澈的雨滴,如断了线的珠子,落入廊下的泥土里。 江南的草木本就郁葱,偏绿叶又在丝丝雨水中浸染了湿意,有从房檐上落下的晶白水珠在花叶上驻留、滚落。 院中花树争相盛放,葳蕤之极,恐落他人之后。 大红的山茶花如美人半醉时染红脸的胭脂,又如浅笑时微露的梨涡,看得人越发欢喜。 兰果梳着双环髻,撑一把油纸伞从外面回来。到了檐下,一边收伞一边隔着支摘窗,开心地跟屋里的人说,“姑娘,今天买到了很好的丝线,还有水绿色。” 收好伞,兰果掸了掸滚落在衣服上的雨滴,拎着竹篮快步走进屋内。 未出阁小姐的闺房,是典型的江南陈设。 窗边的软榻上,斜坐着一位十六七岁的女子,半倚着榻上的矮几,侧脸凝视下雨的窗外。右手支颐,左手拿书。 玉颊微粉,眉黛唇朱,杏眸顾盼之处,神采熠熠生辉。天青色窄袖杭绸短衫勾勒出姣好的线条,云鬓边的长发梳成灵蛇髻,余下的自然散落在身后。 午睡刚起,全身上下未见任何珠翠首饰。 又似做了伤感的梦,眉尖未蹙,身上却有浅浅的愁绪。 江南温润,养树,也养人。 小姐是个美人,每次她静静坐着的时候,姿色尤甚。兰果内心感叹,把竹篮放到榻边,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院里的那棵粉色玉兰已然开花,在枝头盎然绽放,端的是满满的江南春意。 兰果逗她开心:“还是姑娘心细,那棵玉兰树几天前才刚打苞呢,谁知昨夜一场雨,反而开了。” 沈灵萱这才回神,慢慢合上手中的书,扭过头,柔和的声音还带着些午睡方醒的沙哑:“我看看。” 兰果忙把竹篮呈给她。 沈灵萱放下书,抬手从篮中捻起一根丝线,在指尖缠绕、拉开。杏眼微阖,细细观察丝线的纹路。 指下的丝线温软滑韧,沈灵萱道:“喜鹊坊的丝线确实名不虚传,比京中也不遑多让。” 能得沈灵萱一句夸奖,兰果松了口气。 “这荷包也不错。” “是吧?这荷包我挑了好久的。” 十二岁的丫头不经夸,刚才略有忐忑,此时却歪了头,浅浅地骄傲。兰果探过来一张圆圆的脸蛋,羡慕问道:“姑娘,你去过京城吗?京城的丝线种类是不是很多啊?” 沈灵萱看她好奇的样子,不禁莞尔,“是。” “那荷包的种类呢?” “也不少。” “京城真是个好地方,”兰果眼睛里满是对京城的向往:“好想去京城看看啊。” 沈灵萱嘴角微笑的弧度上扬了几分,把那两个荷包拿出来,嘱咐她,“好了,把这些丝线放到匣子里吧。” 两只荷包是再寻常不过的样式,外绣兰花和竹叶,里面按照江南的习俗,放着驱疾避疫的香草。 兰果按照沈灵萱的要求,转身去找放丝线的匣子,嘴里继续跟沈灵萱说听到的时兴消息。 背对窗户的姿势让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模糊,“啊,还有,听说秦王殿下在江南,说不定还会来咱们杭州城呢。” 沈灵萱敷衍:“是吗……” “吱呀”一声,兰果放好东西,关上匣门,转过身不由得又开始好奇,“姑娘,你见过秦王殿下吗?” 听说姑娘去过长安,说不定见过那位名满天下的秦王呢。 “没有。”沈灵萱错开眼,望向窗外。 雨丝绵密,外面的天空碧青如洗,沈灵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哑:“秦王殿下金尊玉贵,哪里是咱们能见到的。” “也是,”兰果想象着长安的样子,“姑娘,你会想长安吗?”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沈灵萱的动作一顿。 兰果欲再问:“姑娘……” 此时从旁边的抱厦走出来一个年纪跟沈灵萱差不多的丫鬟,也是梳着双丫髻,只是身上的衣料比兰果好一些。 眼看兰果又要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新来的丫头眉眼沉静,开口打断她的话,“好了,你去找三姑娘吧,今日无事,请她过来咱们这下棋。” “哎!”兰果清脆地应了一声,想起三姑娘那里做的定胜糕最好吃,转头就欢欢喜喜地往外跑。 春日的雨大多细密,这会雨势渐小,不过沾衣欲湿。 兰果也没撑伞,顺着府里的抄手游廊,径直去了三姑娘李书玉住的清棠园。 兰果走后,沈灵萱拿起手边的针线折箩,小心拆开一只荷包的口,把已经准备好的苹果花和安南子放进去,然后用同色的丝线,一点点把拆开的口缝好。 她的手艺精湛,缝好的荷包和原来几乎一模一样。 若非久有技艺的绣娘,绝分不出这只荷包已经被动了手脚的。 兰香在旁边看着她缝好两只荷包,并不多话。 沈灵萱很快收拾好,交代道:“兰香,把这两个荷包,连着之前准备好的东西送出去吧。”末了,例行嘱咐一句,“记住,要小心。” “是。”兰香对此事已经驾轻就熟,利落应完,就拿着两只小小的荷包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她一人。 沈灵萱垂下眼睫,手指抚上靛蓝的书本。纤长的手指在靛蓝色封皮的对比下格外白皙,指尖微微发力,从上而下慢慢摁动抚平书本上的褶皱压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