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我一咬牙，缓慢而颤抖地回过了头。

母亲正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我。

她黑青色的脸庞，纯黑硕大的双眼正看着我。面无表情。

我呼吸一滞。克制着想要扭回头的冲动，与她对视。

屋内无声。

她没有动作，也没扑过来。

我和她，一人一鬼，凝滞对视。

“为什么不回头？”良久，她忽然发声，带着喉咙里低哑的咯咯声。

“因为不敢。”我如实回答。

静默。

她看着我，黑眸死寂。

我说：“我那天中午，就知道你死了。”

她似乎一愣，青色的眉骨轻轻一扬，看着我。

“但是你没有回头。”她说，嘴角带着轻微的邪异微笑。

“但是我没有回头。”我说。

一次也没有回头。哪怕是多年后长大……哪怕是现在，我也从不回头去看。

“为什么？”她轻启黑唇。

为什么？

我从不回忆。

为什么？

我也从不去想。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不熟……

【真正的恐惧，是直面自己的内心。】小精灵的话再次响起。

我忽然想到那天早上。

那天早上，天气格外寒冷。但太阳耀眼，高高悬挂。

从那天早上开始，我就感觉到了异样。

而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直到中午，我才赫然发现：

屋里很安静。

非常安静。

安静到……连呼吸声都没有。

我身后的呼吸声……已经很久都没有了。

寒意骤然降临在我身上，我盯着那个自己画上去的恐龙眼睛，浑身颤抖——没有回头。

没有回头。

就那么坐着。坐了一天。

坐到了日落，坐到了天黑，坐到了父亲走进了那间屋子……发出惊诧的声音。

然后医生走进门，大声宣布死亡的消息。

我从没回过头。

久远的记忆，第一次被我解封查看。

我从回忆里抽离出来，看着眼前僵直身子的青色母亲。

“因为我害怕。”我说。

令人战栗而寒冷的答案，却又多了几分我未预料到的惊醒之感。

“我害怕你，母亲。”我看着她。

她静默地看着我。

良久。

“你把我当怪物。”她低声道。

“你死得悄无声息，和你活着时一样。”我颤抖着，尽量口齿清晰。

“不管是你生前，还是死后，我都不能理解你。你在我脑中，就像一个无法理解的……”

“怪物。”

“是的，怪物。”眼角忽然流下泪，落到我嘴边。

她漆黑的眼睛似乎有了些许变化。

“你从不跟我说话。”我继续道。

“我甚至有时以为……”我浑身颤抖，冷颤从牙尖打出，“是我那天一直坐在这里……导致了你悄无声息的死亡。”

她静静地看着我，嘴角忽然微微翘起：“就是你害死了我。”

“不。”我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努力将自己长大后的理智回归，“导致你死亡的……是你自己，和父亲。”

“而你，不是我的母亲。”我看着面前漆黑脸庞的她，艰难地摇摇头。

“你是在我母亲死亡那天后诞生的。”我幡然醒悟，喃喃道。

“你是怪物。不是我的母亲。你是，我——创造出的怪物。”

“是我的恐惧铸造了你。”一切忽然好似豁然开朗，我的颤抖逐渐减轻。

她眉心微微拧起，黑洞洞的眼睛似乎生气了。却没有言语。

“我一次也不敢去触碰与你有关的回忆，对于那一天的记忆更是绝对的封尘。”

“但是恐惧……”我默默擦去泪水，“是不能逃避的。”

“在我的逃避中，作为怪物的你开始滋生、并在我小时候不可理解的诡异想象中，越来越恐怖。”

“恐惧是要面对的。”我抬眸，看向她乌青的脸庞。

“现在让长大的我再来经历一番，我却豁然看懂了：你并不恐怖。”

她的头微微一歪，似乎产生了疑惑。

“母亲从不跟我说话。后来喉咙里甚至会发出咯吱声。”我开始回忆，分析，“那是因为她生病了，她的喉咙说不出话。”

她脖子微微一晃，咔哒一声扭正了。

“她并不像巨人一样高大，只是我小时候太矮小了。”

她细长夸张的身子慢慢缩短。

“至于那一天——，那一天，是我的怯懦导致了你的生成。”我低头自嘲一笑。

而且其实仔细想来——记忆中的母亲，脸庞是苍白的，不是这般漆黑。

我静默思索了一会儿。

我抬起头，一字一句道：

“你不是怪物。你是我的母亲。”

话音刚落，她似乎微微一怔，随后乌青的脸庞忽然恢复原貌，变得苍白而消瘦。整个身体瘦小而羸弱。

我看着这许久未见甚至有些生疏的面庞，眼眶不知为何忽然一热。

她看着我，微微露出一抹欣慰鼓励的微笑。

啊，是了。

我想起来了。

母亲是会对我露出这种微笑的。

虽然她不能说话，但她会用这样的表情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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