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恶的封建社会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苗条。 蹲在地上,用小木棍划楞着,再一道道数下来,没错,确已过了五岁不假。但掖庭那破落的四方城依旧牢固,向上看连天都是灰的。 最可怕的是,看着目前的架势,这安家是败落到了极点,怎么也看不出有平反的架势,到底这五岁时的变故会如何发生呢。 日子越往后,安兰沉寂了五年的心越不得不渐渐提吊起来。 突然破院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平日里欺辱上门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安兰早已习惯,连头都懒得回。 可接下来并没有咒骂之声,只是一根拐棍虚弱拄地,似乎连进门的脚步都是凝滞的。 安兰反应过来,扔下手里的东西,转身快步迎上去。 “杨监作。” “诶。” 进来的是一个佝偻老者,背坨得厉害,喘得更加厉害,脸上沟壑纵横,透着病态的青白,像石灰一样。 “杨监作,您怎么来了。”安兰乖巧地上去搀扶,忍不住拢了拢老者的披风。 “今日风格外大些,监作还在病中,万勿再着凉了。” “我,咳咳,我来看看你们……” 剧烈的咳嗽之后,杨监作终于透过气来,缓缓弯下腰来,用枯瘦的大手摩挲着安兰的双髻。 “我怕是不好了……” 安兰很吃了一惊,“怎么会?不只是风寒么?监作每年冬日里都要犯的……” “傻孩子,”老者无声嗤笑,满脸无奈,“我此前逗你的。是痨病,年年痴缠,如同烈火炙细链,总要断的。” 安兰不懂医术,听了这话,再瞧老者神色间,疲惫至极,似有不详。 “监作……”她由衷难过,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口。 老者摆摆手,“我一个掖庭局监作,从九品下,位在最末,终究是所为有限。让你们姑侄受苦了。” “不,我与姑姑流落掖庭,全仗监作庇护,否则我早已葬身狼腹,如此大恩,岂能不知……”安兰眼眶泛红。 “傻孩子,是你自己命大,我不过是受故人所托,给你们独辟了这个破落院子,免些苦役而已。”老者点了点安兰的额头,“如今我快不成了,免不得想来看看你们。你姑姑呢?” 安兰摸了摸脸,泪水还并没有流下来,只是鼻头发酸。她侧身一指,“姑姑昨夜唱了半宿的歌,今晨才勉强睡下,屋内也才息了声……” “好,好孩子。”老者颤巍巍地牵了安兰的手,往屋内走。安兰顺从得跟着,亦步亦趋,生怕老者摔倒。 踢踏的脚步声刚走到院中,屋内便似乎有什么东西打翻了。接着是床榻吱嘎,然后低迷喑哑的歌声再次响起。 “长白山前知世郎,纯着红罗锦背裆。” “长矟侵天半,轮刀耀日光。” “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 依旧是那首老得没调的曲子。安兰不知听了几百万遍。姑姑只要醒着的时候就唱,扯着她那早已被折腾得不成样子的嗓子,目光呆滞,全无生气。 老者在门前顿住,轻声道,“你姑姑的病,还没见好么?” “越发沉重了。我小时候姑姑一日里倒有大半日是清醒的,可越来越不成样子……前日里竟唱得气梗,咳出了血……” “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这是歌谣的尾句,从前唱到这里,还总还些峥嵘铿锵之气。但嗓子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已经破碎嘲哳到调子都升不起了。 “安夫人……”监作在门外立定,试探地叫。 屋内静了一瞬。 “安夫人……”监作吸了口气,又大了些声。 柴扉紧掩,安兰见监作上气不接下气,只好自己动手,推开门,请监作进去。 然而监作刚拖着一条腿迈入门槛,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臊之气竟扑面而来。安兰只觉得鼻子前一紧,本能地退后。 再回过神来,却见身前的杨监作,已经被迎面倾来的一盆便溺之物淋了个透彻。 “姑姑!”安兰失声。 “嘿!老东西!你怎么还没死啊!哈哈哈!”姑母在塌上拍手大笑。 “姑姑,不可,这是杨监作……” 安兰心下一横,屏住呼吸,从浑身乱颤的杨监作身旁绕进去,挡在他面前,张开双臂。 “啊——”又是一声凄厉地长嘶,“鬼,鬼啊,你是从地狱来的鬼,你你要来抓我吗?”姑母猛地又扔下两个草枕,然后飞速地钻到塌里,瑟缩成一团。 “别,别抓我,我年纪大了,不好吃的。你看,那有个小孩,她的肉嫩,你吃她,吃她好了,别吃我……” 她伸出两根手指,指向安兰。 伸出的食指上,指甲已经缺了大半,剩下的一小半血肉模糊地沾在甲床上,似乎也已经摇摇欲坠,不知她是何时发疯折断的。 安兰无语,不知该怎么办。 突然姑母又变了神情,连滚带爬地摔下塌,粘连的血甲也彻底被刮掉,血淋漓涌出,她却像不知道疼一样,只是四肢并用,爬到门口,突然伸出手来,抓了一把自己的便溺,然后竟然塞到了自己的嘴里。 “蜜饯,呵呵,蜜饯……”她含糊地笑,眉眼间舒展开来,露出童稚的纯真,似乎快活极了。 杨监作看得目瞪口呆,也顾不得自己一身狼狈,已然石化当场。 “呵呵,老东西,你们也吃呀……”姑母扬起一只脏臭腥臊的手,就往两人口中挥来。 杨监作终于回过神来,顾不得自己遗落的拐杖,转身扶着门逃了出去。 安兰来回看看,瞧着一屋的狼藉,见杨监作的背影都透着痉挛,只好先出去照看。 “对不住,监作,姑母的病就是如此……” 安兰满脸歉疚,觉得实在对不住眼前风烛残年的老者。 “无碍,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