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多人的病房里相当吵闹，家属、护士、医生、病人，吵架之余还能听见病人无力的痛呼。 叶砚秋身上疼得厉害，却也说不好到底是哪里痛，护士例行来问一下，接着就说要换药瓶，还让她赶紧做决定，决定要不要做手术。 做手术得让家里人来，可叶砚秋早就没有可以在她手术同意书上签字的家人了。 从前二十郎当岁，父母说，世界上只有父母会永远爱你、站在你身后，结果三十岁嫁人，就没怎么再见过父母；为丈夫生儿育女，落下一身病痛，却等来了四十岁的离婚，理由用的还是“没感情了”。 现在又过去二十年，叶砚秋胃癌晚期，独自一人拿着国家发放的保障金住院，等不到一个来给自己签字的儿女。 隔壁床的老太太听说年轻时候过得也不容易，但她好歹是有人在同意书上签了字的，儿女有钱，自己不来，请了护工照顾，比儿女还贴心呢，看得叶砚秋羡慕不已。 叶砚秋艰难地转动脑袋，看向窗户外头的香樟树，记得，小时候学校门口，也有这么一棵很高很大的香樟树，还有男同学爬上去玩，结果摔断了胳膊。 身上的疼痛逐渐在药物的作用下缓缓消失，叶砚秋在失去意识前想，又熬过一个晚上，白天可以趁没那么难受，睡上一小会儿…… —— “哎哟，您家大女儿，十八了吧？” “这个年纪正好，听说啊，国家要让知青回去了，不是说您家女儿跟那后生处对象吗？” “对对对，人家是城里的，回去后绿叶红花的，这不得赶紧定下来啊？” “结婚的事啊，早定下来，早安心啊，赶紧结婚、生个孩子，人不就绑住了？” …… 叶砚秋被尖利又聒噪的说话声吵醒，下意识捂上胃部跟心脏，想着是不是要按一下铃，恍惚了一下，好像没感觉到那种沉闷尖锐的疼痛。 外头真的太吵了，叶砚秋无奈地睁开眼，眼前狭窄的房间，不是在医院，打开的窗户外是一堵泛黄的白墙，反射了阳光照进房间里，把整个房间都映得金灿灿的，像是刷了一地的黄金。 看着眼前有些熟悉的房间，叶砚秋听不见外头的吵闹了，她缓缓推开被子坐起来，扫视不大的房间。 房间有一面墙是木头的，原本，这个房间挺大，只属于叶砚秋一个人，后来生了妹妹，父母就弄了个木墙，把房间隔成了两个，大的给妹妹，小的这一边，留给叶砚秋，她这边，床和书桌甚至不能并排放下。 简陋的房间里堆满了叶砚秋的书，她父母说，女孩子就算不念书，也是要读书的，这样才能讨知青的喜欢，人家知青家里都是有身份的，不会喜欢不识字的女子。 说着要女儿读书，却在高考开放的时候，硬是没让女儿去报，说文化太高，人家不会喜欢的。 因为是长女，下面有弟弟妹妹，叶砚秋从小就听话，觉得自己是长姐，照顾家里、照顾父母的想法是应该的。 叶砚秋觉得自己像在做梦，她看向门边挂的日历，上面显示，今天是一九七八年，四月二十五日，红红绿绿的日历上，这一天好像就是普通的一天。 而叶砚秋觉得自己梦回这一天，或许是不甘心吧，时间过去太久，她倒是一时间想不起来这一天有什么事情，让她那么难忘。 思索良久，外头的声音又清晰起来。 “叶家媳妇儿，你大女儿不是跟人家处对象处得好好的？咋又说不让他们结婚了？” “对啊对啊，人家能跟你女儿处对象，那是真喜欢，不然人家一大城市的少爷……你懂吧？” 七大姑八大姨带着邻居，一个劲地催着，让叶家的大女儿赶紧把婚事定下，又没继续念书了，赶紧找个好男人嫁了，后半辈子就安稳了，何况，那是知青呢。 高考开放了，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知青啊，留不长，不论男男女女，总要去他们没见过的大城市、去他们没见过的国外，要是攀上那么条关系，说不定还能给自家的男丁谋个出路。 谁家都不会平白无故为一个外人说话，他们来说，无非是有利可图。 叶砚秋靠在床头听着，接着听见了自己的母亲回答说：“这婚事啊，是不错，可是我看着，那年轻人也不是多喜欢我家秋秋，就是下乡了找个对象，我女儿我自己心疼，得给她啊，找个能对她好的。” 听何娟这么说，来聊天的婶子婆子觉得好像也是，人家知青如果能回去，凭什么要一个乡野村妇啊？那肯定是得找大学生啊。 说句不好听的，叶砚秋在乡下是漂亮，可她没城里人那股子劲儿，迟早，她会变成村里每一个妇女一样，邋遢又难看，人家不一定是真看上她了。 有钱人家里，不都讲究个门当户对吗？ 叶砚秋抬手顺了下头发，她还真想起来这天发生什么了。 这是她第二次听见这些话，当初第一次听见的时候，她感动坏了，觉得父母终于顾念她的心情，不再让她去缠着那眼高于顶的知青，舔着脸追求人家，真的很掉份。 所以，在听见母亲何娟说要给她找个愿意照顾她的男人时，叶砚秋就决定，要更听父母的话，毕竟他们都是为了自己好啊！ 何娟就那么一说，事后没提起，叶砚秋加倍努力地给家里干活，连知青那边都少联系了，等到八月，知青过来找她，说两人处不来，还是分开吧，叶砚秋立马就同意了。 结果年底的时候，妹妹从城里念书回来，还带着自己的男朋友，就是知青。 叶砚秋当时还觉得妹妹眼光差，父母都没同意她跟这知青在一起呢，妹妹怎么找了这么个不好的对象？ 当时叶砚秋阴阳怪气了一顿，事后还给妹妹警告，说得找个好男人，别什么人都往家里带。 妹妹当时微妙地笑着，没应声，依旧跟知青在一起。 过了年，就是一九七九年，所有知青返城，妹妹本身就在城里念书，跟知青的关系更近，后来妹妹考上了大学，立马就跟知青领证结婚，一起去了首都念大学去了，谁看了都说一句郎才女貌、天作之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