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榻
晦雨潇潇,一并染湿了他的发。雨水从柳臣棱角分明的面上滑落,洇湿的眼睫半垂,那眸定定地望着江扶风,漆如夜色,却是如有星尘散落,撇开阴雨。
江扶风只觉这骤雨来得太急,猝不及防地灌满了她的心口,冰凉而窒息。
“柳……柳臣?”江黎已是看清了来人,哆嗦着放开了匕首,蓦地吓得面色惨白。
江扶风攥紧的手被柳臣宽大的掌心包住,她察觉他轻轻捏了捏,以示安抚,旋即听他朝着江黎凉凉道:“弑亲之罪,放在哪个朝代都是会被五马分尸的。”
江黎闻言,先是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去,却是被地上的枯藤绊倒摔了满身泥,“我,我没有……我没有杀人!都是姓张的出的主意,跟…跟我没关系!”
雨声嘈切,随着江黎匆促从泥坑里爬起,整个似泥球一样的身躯迅然滚向远处山野,那语无伦次的慌声很快就被淹没。
江扶风暗自松了口气,还好江黎只是一时惊吓过度而选择了逃跑,她可保不准江黎被逼急了,会否对他们二人痛下杀手。毕竟她和一个病秧子,根本无法从江黎手中全身而退。
空蒙山野里,江扶风搀着柳臣,一步一顿地往回走。她不时瞄着柳臣臂上被她草草包扎好的伤口,却是忍不住问他:“那会儿江黎刺过来,你怎么不躲开?”
“夫人在我身后,我怎可躲?”柳臣反问。
江扶风心底很是感激他的“仗义”,抬手把二人同披的蓑衣往他那处拢了拢,“那你又是怎么找到的这里?”
“夫人迟迟未归家,为夫自是担心。前往书斋寻你时,丫鬟便告知我你来了此处。”柳臣一面说着,见她眉眼处雨水已淌成一片,便抬起手往她面上而去。
江扶风下意识地别开了面,只见柳臣的手在雨中一顿,随即她以为他会缩回手时,那温凉的指腹已触及她眉眼,缓缓拭净雨水。
他带着疲软的嗓音携着雨声轻落在江扶风耳侧,“夫人好些看路,我有点头晕。”
至柳府时,雨已渐微,府上灯盏稀稀落落,院内寂寂无声。
为防柳尚书与秦氏察觉,柳臣带着她悄声从后门回的屋。而江扶风急于带他回屋处理伤势,柳臣便未如常一样独自回偏房歇息。
烛灯如豆,晕着朦胧的昏影。彼时柳臣半躺在榻上,看着收拾着湿漉漉的衣衫与一堆药罐的江扶风,忽地出声问道:“今日夫人不惜落入圈套也要赶至城郊山林,是担心我真的落入他们手中了吗?”
“那不然呢?”江扶风随口答着,并未多想,毕竟她有千般万般的理由想让柳臣活着。而她未见,闻着此言,柳臣望向她的眸中酿足了复杂的情绪。
“我并非有意相瞒夫人在书斋教书一事。只是我时时抱恙在家,算不上称职,也没有真正为扶摇书斋做过什么。”柳臣解释道。
他话中意思,是要同她坦诚布公了么?
江扶风回身坐于塌边,细瞧着他脸色不算差,只是淋了雨,唇角有些发乌,想来身体应是没有什么大碍,又问道:“那夫…夫君当初为何选择在扶摇书斋教书?”
江扶风咬着这生涩的称呼字音,腹诽着怎的素日里他唤起自己夫人来是如此顺口?
柳臣答道:“我儿时曾受教于扶摇书斋,后因病在家休养。等我养好了病能起身前去书斋时,却一朝听闻学堂易主,人才凋零。我不忍书斋就此落寞,所以也想尽自己一些绵薄之力。”
“既是如此,现下我已将书斋收回,平展先生可愿助我?”江扶风目光灼灼地望着柳臣,见他眉眼稍弯,温和的笑意随之浮现。
“平展,义不容辞。”他稳声答了她。
却是在江扶风敛下眼,心头规划着接下来的事情时,柳臣带着揶揄的笑音似落羽般挠过她的耳畔,“不过我觉得,眼下夜已深了,夫人该上榻歇息了才是。”
江扶风抬起头,撞上柳臣别有意味的目光,随即看着他半个身窝在锦被里,本想脱口而出他占了她的床她没法睡,到了嘴边却成了:“也是,我去偏房睡好了。”
话音方落,她欲起身之时被柳臣拽住了衣角:“夫人这么晚还搬去偏房,定会将父亲母亲他们吵醒,届时可就不好解释今夜之事了。”
江扶风摆摆手,“不碍事,我就人悄悄过去,往榻上一躺就行。你本就睡在那边,难道还没有被子么?”
但柳臣捏着她衣角的手更紧了:“我母亲有早上来探病的习惯,若是她来时我没醒,瞧见了我胳膊上的伤,岂不是暴露无遗?但若是她知晓你我在同睡一屋中,定不会入内。”
江扶风沉吟之间,还是屈服了柳臣所言,却是抱来了床垫铺于地上,“我体谅你是病人,我睡地上就行。”
而柳臣依然觉得不妥,“今夜有雨,地上潮,湿气重,为夫怎能忍心夫人睡地上?”
此番江扶风也算是知晓,无论她提出什么解决方法,柳臣都会找着缘由搪塞回去。接而她无奈地盯着柳臣,总不能自己真的与他同榻共枕吧?圆房此等事,一时半会儿她如何接受?
“夫人是在想什么?”柳臣的声音打乱了江扶风的思绪,“夫人只需躺在我身侧就好,我今夜有些头晕,并不会对夫人做什么。”
也是,自己在想些什么?以柳臣当前的状况,自己居然想着那档子事,是有些想太多了。
江扶风这般想着,便也心安理得接受了柳臣所言,熄了烛火躺在了他身侧。
而现实却并未有这般轻松。就好比如此时江扶风闭着眼听窗边淅淅沥沥的雨声与柳臣平稳的呼吸,已近一个时辰都无法入睡。她丝毫不敢动弹地平躺在榻上,连着一旁的柳臣亦未动过。
他睡着了么?他睡觉时倒是安分,连翻身都不曾有。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江扶风睁开眼欲往柳臣处看去时,却是察觉锦被动了动,她连忙阖上眼佯装熟睡,接而感知到柳臣似是起了身。
不多时,她只觉身上一轻,盖在身处的锦被被掀了开,她的袖口与裤腿被他小心挽起,旋即她听见药罐木塞被拨开的轻响。略凉的药膏轻柔地涂在她身上好些口子与淤青处,那是她今夜赴城郊时于山野里落下的伤。
纵然江扶风有些不适应,却也不想打破此间情景,索性装睡一装到底。而柳臣很是耐心,那萦绕着的药香味与他指腹涂抹的动作持续了好些时长,直至她沉沉睡去。
柳臣始才俯身望着她熟睡的面庞,低声呢喃着,“做个好梦,明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