箜篌引
。然而士农工商,商者虽排最底层,元宝银两却是实打实一代传一代的,哪像功名才学,看不见摸不着,全仰仗祖坟冒青烟。 龚家到龚世聪这一代,就算彻彻底底没落了。 龚老爷年轻时就寻花问柳,四处留情,如今大房正妻育有两男一女,两房良妾侧室则共生了两个儿子,三个女儿。 至于龚缠,她女凭母贱,只因母亲梅娘是个烧火丫头,红白祭仪等礼事均不能上桌,要不是生了龚缠没法交代,龚世聪都未必肯给梅娘一个名分。 一大家子公子小姐丫鬟杂役要养活,龚世聪抠抠搜搜消磨祖产也不是办法。 如今,他靠风水堪舆、阴阳五行之术维持生计,面上仍以百年儒学世家自居,几个妾室则成日替女儿说媒择婿。 这一挖,开天辟地,把龚老爷口中的气给挖没了,可算给他找着个由头替氏族没落开脱。 动土当天,龚世聪急头白脸、信誓旦旦撂下狠话:“卞大人,你初来乍到,不知霍阳城便是龚家,龚家便是霍阳城,这番不听劝解,挖断我龚氏的气脉,诸位!龚家将永不接待卞靖踏足龚家大门半步!” 祖宅大门百年来修葺过十八次,门楣越修越低,门口的石狮子也越修越像猫,想来就算龚世聪请卞大人去,卞大人也不屑一顾了。 见龚缠任性妄为,莞莞嘴唇微抿,几不可闻地摇了摇头。 自八年前被卖入龚家,她与龚缠二人也算相依为命了好些年头,梅娘身体不好,而龚缠又不安于命,随着年岁增长,昔日畏畏缩缩躲在梅娘身后的干瘪小姐,也长成个正值芳华的窈窕淑女。 龚缠揽镜自照,自觉楚楚可怜,天生丽质,比起其他四个姊妹只输个出身。 可上下嘴皮碰两碰的‘出身’二字,自古以来又耽误了多少才子佳人。 “时辰到了,小姐。” 莞莞仍低着头唤龚缠,叹息一声抚平灰布面罩,眉眼低垂,安安静静地坐在箜篌边,将其拥入怀中。 瓷白的长颈埋在式样陈旧的衣领下,布料磨洗发白,隐约看出是鹅黄色。 她轻轻抚上那流光溢彩的丝绦,指尖嫩粉,与栗子色的额头判若两人,右颊温柔贴覆上筝面,情意绵绵,宛如抚摸情郎的鬓角。 第一道乐音拨出,靛瑜湖水轻拍白沙堤,微雨洒园林,低风洗池面,音同妙指翩翩起舞,正是一支《箜篌引》。 只此一弦,便引获岸边的喝彩与掌声,鸟雀啼鸣,水波荡漾,推来数艘游湖画舫,众星拱月般围着湖心亭停驻赏乐。 未料这低眉顺眼、相貌粗陋的婢女,才是真正奏乐之人。 她似因眼角狰狞红斑而自卑,既不敢笑,怕扯动肌肤而使得瘢痕绞拧,更不敢抬头,毕竟伏低做小惯了,肩膀瑟缩,挺括不起来。 莞莞与龚缠同龄,十八岁,用一根檀黑木钗牢牢固定住盘发,露出的发尾枯黄干燥,断缕分叉似秋来黄澄澄一片的蒹葭,光看就觉得扎手。 她浑然不知的是,此刻沉浸于婉转乐声中的自己,竟隐隐透露出一股光风霁月、高雅脱俗的气质,可惜龚缠早已睡死过去,无人观赏。 莞莞与靛瑜湖水隔纱相望,心中越发清明,好似拨云见日,清风送醒。 曲声悠扬空灵,游舫上的文人雅士纷纷击缶踏浪而歌。 一面最奢华的帐子掀起来,又落下去,以三爪蛟龙金钩挂在八混擗帘竿上,角落里悄无声息站了三名随从,酒香与茶香缠绵悱恻,化作两条水蛇,钻入湖中。 “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如何,储兄,小弟可没糊弄你吧?” 连修严立于船首,嘴角噙笑,剑眉星目,貌比潘安,左手背在腰后,右手则闲来无事盘着文玩核桃。 他身穿象牙白色锦袍,腰缠鱼鳞状饰带,上悬一枚如意结平安扣,束发极高,未戴时下流行的帕头,乌发大喇喇披在腰后,以一枚小巧玉冠锁紧,风雅温和,不失矜贵。 没得到回音,连修严不禁回头看桌前坐着的男人。 储阙面色不郁,眉头紧锁,好像有什么难以忘却的阴霾缠绕心头,徘徊不去,他仰头饮尽杯中酒,潇洒不羁地抹去唇边残留湿润,张口便嘲。 “雕虫小技,神都比比皆是,也就你爱附庸风雅,听什么都觉得是仙乐。”他略微停顿,眼神不屑,瞥向湖心亭:“——看谁都觉得是美人。” 连修严的兴致并未被他败光,这等反应也在他意料之中,若哪天战功赫赫的储大将军不出口伤人了,那才是个稀罕事。 “此言差矣。” 连修严走回桌边,为自己斟茶,为储阙斟酒,仆从脚步动了一下,想替主子代劳,连修严随意摆手挥退。 “储兄,你既然从了小弟,远避京城的龃龉来透透气,就敞开了心怀,酒尽管喝,乐也尽管享,别憋着憋着,给自己憋出病来了,你家那位铁面无私的老太太,可还盼着早日抱上她嫡亲的大曾孙呢。” 储阙目光沉黯下来,却不是为祖母的夙愿而头疼,他轻摇晃杯脚,玳瑁琉璃色印入佳酿,好似一片雨后霓虹。 连修严一看,就知道他又在想贬谪的事,借着满耳锦绣华音,他低声道:“陛下的用意你想了一路,可有什么头绪?这道圣旨来得太突然,宫里的消息这几日才传出来,深夜进宫参你那言官只是个幌子,折子是谁写的,如何编的,还得顺藤摸瓜。不过正如你我所料,定与此人脱不了干系。” 与此同时,储阙以指沾酒,在桌上写下一个明晃晃的‘席’字。 他冷哼一声,暗暗运气从掌中泻出,水当当的字立刻烟消云散,未留下丝毫痕迹。 “不用猜便是,就算最后不是,也必须是。十年不召我回京,一回便治我的罪,三司不敢拿我,这兔崽子倒敢寻个无稽之谈构陷本将。” 玲珑银壶中酒空了,储阙提着壶柄,将心中躁郁全力倾注在掌心。 须臾,银壶便熔化变形,再摊开,只剩一颗核桃大的银球! 连修严不免惊呼,又是羡慕又是揶揄地说:“我以为只有你的宝刀谛听沾了边疆的肃杀之气,削铁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