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云逸
照奶奶的说法,她以前找人帮爷爷算过几次命,基本都说他是孤老终生的和尚命。 从世俗的角度来看,爷爷娶过妻,生过子,爱吃肉,也不礼佛,和庙里吃斋念佛的和尚实在是沾不上什么边儿。 但如果和尚的本质在于切断和世界的联系,把重点放在孤老终生上面,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在桑洛的记忆里,爷爷一直独自住在厨房隔壁的侧厢房。 她没和爷爷讲过几句话,为数不多的鸡同鸭讲,大多数还是以吵嚷结束。 其实,她和爷爷也没什么过节。连话都不怎么讲,哪儿来的冲突呢。 论到那么讨厌的爷爷的原因,大概是随了奶奶。 爷爷有一只收音机,每天的日常就是躺在床上听广播,不起床,不干家务,唯一的外出就是去后巷的公共厕所倒马桶。 至于吃的,早饭一般是奶奶去菜市场的路上顺便经过早点铺子买回来的,午饭和晚饭则由奶奶烧,桑洛负责端到爷爷的饭桌上。 因此,在桑洛的认知里,爷爷就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人,和年轻时候的游手好闲一模一样。 人的德性啊,有时候还真是一辈子都改不了。 不过,桑洛对爷爷和对奶奶不同,她对爷爷的故事从来就不感兴趣。 对她而言,爷爷就像一个行走在家里的幽灵。不同之处在于幽灵不吃饭,而全家人里就属爷爷饭量最大,他吃得比两个身高超过一米八的儿子还吃得多。 她时常怀疑爷爷的胃是一个黑洞。 除了一日三餐以外,爷爷永远都在侧厢房的桌子上摆满各种零食,麻花、馓子、桃酥、蛋卷、鸡蛋糕…… 每次,桑洛都得把堆得满满当当的东西都推开,才能腾出摆放两三个海碗的位置。 桑洛想不通,人怎么能一辈子就窝在床上躺平呢。 不对,她又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准确来说,前半辈子的爷爷一直都在外面晃荡,就是不肯在家好好待着。 年轻时,他管账,他进厂,没空着家。 结婚后,他听戏,他喝茶,不愿着家。 □□种,他被□□,他被抄家,没法回家。 桑云逸每天的日程就是一大早被绑了双手,被几个年轻人押解着穿过家门口的青石板小巷子,去镇中心的人民大会堂高高的舞台上,一站就是一整天。 “打倒旧地主!打倒人民的敌人!” 中午,陈阿莲会顶着烈日去给他送饭。一只蓝边大海碗,满满当当的白米饭,饭上面用另一只海碗扣住。 大半碗米饭扒开之后,就能发现藏着的一块肉。 桑武军则托着汤碗,小心翼翼地在旁边等候着,生怕他爹不小心吃到噎气。 桑云逸应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迷恋上猪肉的。 那时候,陈阿莲在镇上的公共食堂当大锅饭厨师,调料管够,还能包她儿子一顿带肉的饭。 而那块红烧肉,就是从桑武军的免费口粮里抠下来的。 被抄了家的人是没有资格挑三拣四的。 桑家的十二进高门大房全部都充了公。 上半辈子都在为自家米行和工厂管账的桑云逸本来留了一个心眼,将米行和工厂的老本提前换成了金条,趁着一个雨夜无人的夜晚埋在了巷子里的某处砖缝里。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希冀着将来的某一天能够东山再起。 陈阿莲说,那晚桑云逸应该是被附近的哪个人给盯上了。等雨过天晴时,桑云逸再摸到藏金条的地方时,全部家当早就不翼而飞。 任桑云逸先前再怎么不成器,可败家子的名声是无论如何都承受不起的。 雨夜再一次来临时,桑云逸抄起陈阿莲特意留给他的那个没有豁口的蓝边海碗,朝着自己脑袋就砸了下去,从此之后疯疯癫癫。 这样一来,就不用天天去大会堂了。 可桑云逸还是每天都在街上晃荡,最远光脚能跑几十里路,陈阿莲为了找他,一路追到了娘家的城里。 那时候,父母早就作古,还是娘家几个久未见面的哥哥帮她找到瑟缩在街角的桑云逸的。 关于这些事儿,家里头唯一的信息来源自然是奶奶陈阿莲。 桑洛从来没有从家里其他人那里听到过类似的闲谈。 就连陈阿莲,也是有一次无意中说漏嘴,才干脆破罐破摔,顺着桑洛的话头慢慢延展开去的。 “这话你可不能在外面胡说。”陈阿莲叮嘱她。 “可外面的街坊邻居不是全都知道嘛。”桑洛嘟囔着,不明白陈阿莲这样藏着掖着的意图。 “谁说的?”陈阿莲的声音陡然升高了一个八度,吓得桑洛一哆嗦。 “前面大奶奶说的。” “她说什么了?” “她说爷爷脑子有毛病。” “她还说什么了?” 桑洛歪着头想了半天,将原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那天,陈阿莲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夕阳西下的院子里,对着前院的窗户骂了一整个傍晚。 “你这个嘴巴没边的老太婆,一天天吃饱了没事儿做,对着孩子瞎说什么东西啊?!” 前院住着的大奶奶是桑云逸的嫂子,按辈分算是陈阿莲的妯娌。 但大奶奶原话确实说得粗鄙,她说桑云逸是被外面的女人骗财才精神分裂的。 大奶奶大概自知理亏,静静地憋在房间,大气都没敢出。 等傍晚桑武军和范若兰从单位下班到家的时候,陈阿莲已经坐在院子里骂了整整一个小时,因口干舌燥回了堂屋,捧着茶缸吨吨地灌水。 一见大儿子和儿媳妇,她放下手里的茶缸,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你们回来了。桑洛,你来帮我弄泡饭,准备吃晚饭了。” 桑洛眨了眨眼,差点儿以为刚刚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