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二十一章 太学(下)
太学是宋国培养人才的主要场所之一,也是整个国家的最高学府,在一定程度上决定或者引领一时的风潮。宋有太学以来,就始终深深牵扯政治,每逢国有强敌进逼、奸佞横行之际,太学生便挺身而出,呼唤正义。 那么多气势汹汹的太学生义愤填膺的时候,虽宰相、台鉴亦直攻之,必使之去,所有人聚合在一处,仿佛就是正义的化身。 问题是,他们所认识到的正义,未必一定就是真实的正义。而正义也从不是呼唤能得来的。所以太学生在大宋的政治影响力,越来越多地成为党争、政争时动用的资源,而他们的威慑力,也只是局限在一个特定场景下的威慑力。 那个特定场景,便是宋国优容士子的国策,是宋国士子所习惯的那种,轻易不撕破脸,也不涉及性命的政治斗争。 他们终究只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就算其中有些人练过武,会一手好剑术,手上也从没有沾过人血,更不消说见识血流漂橹的战场了。他们这辈子都习惯了用笔做刀枪,于是就以为口舌诛心,真的是比杀人更可怕的手段。 他们错了。 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终究还是杀人。 便如此刻,他们眼看着北方周国公的使者一拳一个,毫不留情地把史弥远的儿子和侄儿打倒在地。然后又看着此人穷凶极恶,冲着倒地挣扎的史嵩之又补了一拳。 这一拳正中太阳穴,明摆着,是冲着杀人去的! 亲眼目睹这一幕的所有人都吓得傻了。 更多人较慢些赶到,然后便隔着数十个人头听说出了人命,恐怕史丞相的儿子侄子,都被暴起的北使打死了。他们顿时也害怕起来。队伍最后方叫卖的小贩转身就跑,开船装载太学生来此的船夫们,隔着老远发现情况不对,也一叠连声地呼喝摇橹调头。 落进上塘河的几个太学生,都努力扑腾上岸,好在上塘河不深。但他们慌乱间游错了方向,从北面赤岸方向伸出头,发现自己距离北使暴起的现场太近了。数人不约而同地连忙翻身,再度扑进水里去。 众目睽睽之下,史宽之已经放弃挣扎了,他倒在地上动也不动,只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血从他鼻腔里不断淌出来,慢慢染红了半边面孔,然后渗进土里。史嵩之更凄惨些,手和脚都在抽搐,薛极一开始还在按人中,这会儿却慌了神,大嚷着要人去请医生。 一片混乱中,凶手安然站定不动。 此人便是众人想要一口气压倒,以振奋大宋之威的对手,北方周国公郭宁的使者李云。 人的认知总是有局限的。这些年来,先是有北方折返的宋使都说,金国的军队如何如何不堪,政治如何如何黑暗;再到后来听说黑鞑南下,杀得女真人尸骨如山,然后国有强臣篡位,疆域两分。 这些传言很受大众的欢迎,而太学生们因为知道此前贾似道在临安城的作派,连带着对北方新崛起的周政权也心生蔑视。 但这会儿,谁敢蔑视李云? 这李云因为恼怒于外界风传定海军软弱,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大宋丞相的儿子和侄儿往死里打!这是正常人能想象出来的事? 此刻他站在两个半死不活的人面前,眯着眼睛,看看桥上的太学生们。他右手握紧的拳头上带着血,脸上凶残之气叫人心惊! 李云还是原来那个李云,许多人看到他的脸,本来想到的是那个总在嘻嘻哈哈、人缘很好的贾似道。 比如身在太学生队伍里,却竭力往后退的韩熙。 身为韩侂胄后人的韩熙,虽说日常混迹市井,其实始终挂着一个外舍太学生的身份。在数月前,他是和贾似道特别说得上话的好友,还带挈贾似道认识了临安城里许多玩赏的门道。贾似道能够认识史宽之,便是因为有一日里跟着韩熙去瓦舍看了比武。 那天以后,贾似道忙于史丞相门下的许多事务,不再和韩熙往来。但在韩熙心里,一直把贾似道当作自己熟悉的那个花花公子。今天他混在太学生队列里,带着几分参与玩闹的情绪,很想看看老朋友狼狈的样子。 但这会儿,那张韩熙熟悉的脸,几乎从里到外都透着残忍和暴戾的色彩,简直就像是变了个人。 在韩熙看来,现在的李云简直比瓦舍里最凶悍的相扑手或者刀手还要…… 不不,瓦舍里露台争交、斫刀蛮牌的比试场上,那些卖艺好手在展示武艺的时候姿态极尽夸张,其实都在打套子,呼喝格斗许久,身上油皮都不破一点。 李云却毫无征兆的暴起痛殴,毫无顾忌地向大宋朝所有人公认的贵介公子下狠手! 这种极度凶悍的劲头,就像是当日韩熙带着贾似道去往瓦舍,看到代表史宽之下场杀人的红袄军九大王杨友。李云和杨友都是北人,都是从北方的尸山血海里挣扎出来的人,骨子里就没把人命当回事! 李云和杨友又有不一样的地方。 杨友是在北方失败以后,逃亡到大宋来依附权贵的人。他再怎么凶恶,只是被狗链子拴着的猛犬,发狠的对象只是几个普通的武艺人,他对着史宽之的呼喝,形状便如家仆。 而李云背后的人是掌控北方的恶虎,他的底气比杨友要强出千百倍!在他眼里,什么丞相公子,屁也不是,所以那个北方的定海军,也根本没有把大宋放在眼里! 我们在犯什么蠢?我们怎么会以为,如此凶恶作派的使者会有求于大宋? 便是当年女真人强盛的时候,南下的使者也不似此人这般肆无忌惮! 这说明什么? 韩熙心里大骂。他又想到,万一这趟太学生闹腾不成,反而遭有司严惩,自己这个韩相后人的身份就过于敏感了,保不准要牵连到应该监视自己的几个公人,害他们吃板子。于是他用后背拼命拱着,试图往人堆里躲一躲,远离惨烈的现场。 与此同时,李云握着拳,冷冷地垂头,看着眼前倒地的两人。 他有点懊恼。 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本身没错,但因为在班荆馆里坐了一个月的监,自己有点过于暴躁了。 留给他细细盘算的时间也太短,所以操作手段太过激烈,本该有七分的凶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