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5 暴雨如注
湖水肌肤乍然相逢时,那一激灵的冰凉,很快就软散了,暖和起来,裹住了林三酒的每一步。 趾间深陷进了湖沙,黑水晶似的波浪上,闪烁着凉星白月的万千点倒影。 白日里鲜烈的夏季开得太盛,在夜里仿佛快要由盛转颓了;花叶藤草沾了露水,气息浓艳地漂浮在湖雾里,忽然与水波一起破碎了——不远处,一个人影破开湖面,从倾泻的碎银中露出头,重新回到了夜幕下。 他仰头深深地换了一口气,黑发上、皮肤上,水珠光泽从阴影里一滑而过。湖波摇荡,推着他,像推着一片刚落下来的苍白月光。 “别游得太远,”林三酒轻轻地说,“我怕我跟不上你。” 少年抹了一把脸,转头冲她一笑。“湖中央有一大片荷花叶,是我们几个自己做的,夏天时就一直放在湖里,让它们漂着。” “自己做的?”林三酒柔和地问道。 “……因为言秋说,要是能在湖面上跳舞就好了。”他回头看了看湖中央,喃喃说道。 他少年时的嗓音并不像礼包那样清透,略有点低凉,只隐约能叫人听出几分人偶师的影子。 “我们找来了材料,设计了它们的联动方式……来,我带你去看看?” 雾气里,他的声音既熟悉又陌生,像是散在谁意识里的梦,那梦又像是水波摇动间的泡沫,一晃而散。 林三酒恍恍惚惚地跟了上去。 她觉得自己就像听见了塞壬的歌声,该思考的,连一点也兴不起来;月光太昏淡了,她若一闭眼,仿佛就要沉进温暖、黑暗的梦里。 林三酒的水性一般,好不容易扑腾过去之后,还是他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才将她从水里拽到了荷叶上。酒意烧起的暖热气,抵不过水凉的夜色,二人肩膀挨着肩膀,打了几个冷颤,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脚下荷叶看起来就像真的一样,不知多少叶片接连,铺满了半片湖心;踩上来了,林三酒才意识到“荷叶”坚韧中带着弹性,也不知道是怎么样才能又浮在湖水里,又稳实如地面的。 阿云轻轻哼起了一首她从来没听过的歌。 他的醉意松散轻透,像一层月光似的笼着他,将他的神情态度照得清盈透亮,又在他的行止之间投下了黑沉沉的阴影。 “有好长时间,没人在这里跳过舞了……”他断了哼唱,好像忽然生出了一个主意,扫了她一眼。他用眼角扫人的时候,叫她恍惚好像看见了一点未来。“你会吗?我可以带你……来,你跟我一起迈出这只脚。” 林三酒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被眼前这个人领着跳舞。 而且,他正领着她踏入湖水里。 荷叶似乎等待很久了,被她哪怕有点生疏的脚步一踩上,也接连活了过来。不知道是荷叶记住了舞步,还是脚步在追随着荷叶;林三酒尽管好几次倒抽了一口凉气,她被引领着踏出去的脚尖,却始终能被滑过水面而来的荷叶给稳稳接住。 阿云似乎十分为他的作品而自豪,还因为她的反应而大笑了几次。他松开了林三酒的手,重新哼起了歌;酒意托着身体轻轻浮在云里,一片片荷叶周旋游转,载着两个人时远时近,在黑水晶似的湖面上荡出了无数波纹涟漪。 或许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能够更好地爱惜如此月夜的办法了。 在明天的日光照亮云守九城之前,至少他还有过这样一个自由随兴的夜晚。 与其说是跳舞,不如说他更像是在玩,有时一转身、或轻轻一跳,就像踩在流云上一样,从蒙蒙的湖雾中去得远了。 “……阿云?”林三酒遥遥叫了一声。 “也有一个办法,”从远方湖面上,传来了他的声音:“让这一夜永远停下来。” 林三酒的心脏猛地一沉。 “那天晚上烦扰着他的事情,琐碎微小得都让人记不清了。”仍旧是少年时的嗓音,却似乎正随着每一个字而逐渐低沉下去,阴凉下去。“何苦呢?他这个人早已被挖空了,像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永远也挡不住过去像风一样穿进来。人活着……并非是人走过时间,而是时间穿透人。” 林三酒只觉脚下忽然一转,差点没有站稳,这才意识到是荷叶动了;刚才随着二人脚步而分布四散在她身边湖面上的一片片荷叶,都像是听见了回家的号召,随着她脚下荷叶一起正迅速朝湖中心退去,把她也一起拉向了湖心。 “有一个办法,你应该也清楚。”人偶师的声音平静地说,“留下这样一个你看到的夜晚,甚至可以是那个夏季中的一两天……对他并不是最坏的结局。” 林三酒被脚下荷叶带着,离湖雾里的声音来源处越来越远了。 “你不是人偶师……”她的目光不断扫过夜里湖面上一片片急速划过的叶片,说:“你是他即将形成的副本。” “……是,也不是。” 不,不止是她在后退;那一个属于人偶师的声音,好像也在不断向远处走。二者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林三酒感觉已经快要有半个湖那么远了。 但是她仍旧好好的,没有一点即将受到伤害的预兆,让她实在想不通,对方究竟要做什么—— 一个念头叫她激灵一下,突然反应了过来。 原来是为了那个! 林三酒顾不得对方再说什么了,抬脚就朝不远处一片正在后退的荷叶上跳了过去。就像是从一辆行驶中的汽车跳上另一辆行驶中的汽车一样,区别大概是黑夜中的荷叶可远远不如汽车稳当好抓;林三酒趔趄连连,好几次差点没稳住脚,一头跌进湖里去。 她甚至连好好稳住重心再继续往前走的空隙也没有,因为哪怕只是稍微耽搁一点,她一口气抢出来的距离,就会被后退的荷叶再重新拉回去。林三酒又焦虑又急迫,抬头看了一眼远方湖面上纷纷乘着湖波朝她退来、擦身而过的无数荷叶,一边蜻蜓点水式地往前跑,一边高声喝道:“你等等!这不是你的决定,你没有资格——” 又跳了一片荷叶,眼前湖面上乍然恢复了一片沉黑。 林三酒连想也没想,纵身就跳入了冰冷湖水里。 她会不会像游湖公园时那样,被湖水一直按在深处出不来,甚至压根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