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八十二·【第二个世界·残夜】·40 ……
谢玹回过神来。然后他发现, 自己刚刚只是沉浸在幻觉里。 父亲消失了,但琇琇却还在。 她就在他面前,已经换了一种姿势。和刚刚那种谨慎而带着一丝优美的半蹲半跪姿态不同, 她现在整个人都跌坐在地上, 满面的震惊之色。 甚至不需要更明亮的烛火, 他都能看清她脸上苍白的面色。 那双如同黑水晶一般明澈的眼眸里,闪动着震惊、愤怒、无法置信的情绪, 或许还带着痛苦、迷茫与黯然神伤,全部都搅在一起, 恍若一个巨大的漩涡一般, 像要飞速旋转着一圈圈扩大开来,再吞噬掉这世上的一切。 ……那漩涡最终也会吞噬掉他吗? 他不知道。 他刚刚已经把这深藏已久的秘密, 全部都告诉给她了。就像四年前他离家的那一夜,在书房中,他曾冲动地对父亲宣告的那样。 时隔四年, 他也曾经反复想过这其中的种种纠结的利害关系, 甚至是纠结难解的情感联系。 得到的结论只有一个。 ……那就是,这一切都必须让她知道。 因为并不是无知无觉地被人蒙骗着过了一生,就是最好的。 他了解琇琇。一个强忍着惧怕, 跑过来鼓励他, 对他说“你就是全天下最最好的谢扶光”的小姑娘,不会接受被蒙住眼睛、被虚假的甜言蜜语哄骗, 被一纸婚约束缚, 走向终点的人生。 即使真要走向终点,那也必定是要出自于她自己的选择。 他的琇琇就是如此,坚定、执拗、顽固又倔强,跌倒了就默默忍痛爬起来, 如果实在痛得忍受不了,就一边抹着泪一边爬起来…… 即使落下再多的眼泪,即使再跌倒多少次,她都不会轻易止步不前。 大概,这也是为什么她明明知道自己一旦问出“你苦苦隐藏着的秘密究竟是什么”这样的问题,他们两人之间就再难回到从前,她也一定要明明白白地问出来吧。 ……可是,为什么她沉默着,为什么她不再与他说话? 他已经诚实地说了,他不能因为父亲所说的那样自私虚伪的理由而娶她。 呵,事到如今,即使他再诚实地说,他很愿意因为自己的情感与渴望的理由而娶她,也不可以了吧? 这个念头,一瞬间浮上来,立刻就占据了他的心。 内心深处仿若囚禁着一头困兽,红着眼睛咆哮嘶喊,像是要冲破笼柙,主宰他的意志,摧毁他必须去背负的沉重责任,撕碎阻碍他实现渴望的一切。 ……不对! 这很不对—— “琇琇,你走吧……求你了……” 谢玹终于抬起眼睛来。他的眼眸深处依然泛起一丝红意,眼眶周围也泛起了红色,看起来痛苦不堪。 “我……我不是你想像中那么好的人……我也不配当你的兄长……”他的声音里有着浓重的悲伤。 谢琇简直愣住了,完全无法相信自己眼前所看到的。 这……这是什么?!她以一介炮灰之身,再度把气运男主都搞崩了吗?! 可是……可是她这一次并没有这样的打算啊?! 她的意识仿佛从这个躯壳里飘了出来,漂浮在这间书房的正上方,向下俯视着这间书房里正在进行着的一切,但内心却陷入了一阵恐慌之中。 这……这不对啊?!关于什么“善果一族”,关于这场骨科实际上只是伪骨科,谢玹与谢琇之间压根没有血缘关系,关于他们两人之间的婚约……这一切,原作中一个字都没有提到过! 然而,很奇怪的是,这个世界并没有呈现出任何不稳定的状况。她也并没有被召回以结束这场气运男主很显然是崩了人设的直播。 谢玹紧抿着嘴唇,看着她呆呆地就跪坐在自己面前,不说话也不转身逃跑的笨拙样子,不知为何,胸中的一股闷气蓦地燃烧得更加旺盛了,那股自从他得知了一切真相之后,就一直在他胸口闷烧着的火焰向上猛然蹿升,几乎要酿成一场燎原大火,烧尽这世间的一切。 “你……你为什么还不逃开?!”他喘息着,犹如被困于笼柙之中的野兽,永远温和从容的面庞上,那种平静的神色四分五裂。 “你现在已经知道了……虞州谢氏,已经烂到骨子里去了……他们只是想要利用你!我也是!作为虞州谢氏的继承人,我的丑陋和他们并无不同!你要是聪明的话,就应该现在就远远地逃开,再也不回头——” 谢琇:……!!! 她仿佛看到了垂死挣扎着的、困兽的哀鸣。 那是一只怎样的困兽呢?……啊,或许像是麒麟那一类光辉威武的瑞兽吧。曾经浑身金光闪闪,威风凛凛,令人钦羡—— 可是现在,那只瑞兽却仿佛因为一直折磨着它的巨大痛苦而趴伏了下来,浑身光芒黯淡,伤痕累累,从伤口处逸出淡淡的黑气,黑气之下深可见骨—— 然而它却一直执拗地抬起头来,一再地对她说:逃啊,琇琇,我不值得你信任,快逃啊。 ……只有真正喜爱她的人,才会这么告诫她吧? 她的身躯仿佛微微震动了一下,却并没有后退,而是迟疑着,仿佛想要向前来扶起他。 为什么?为什么都说到这一步了,她还是不走? 心中原本已经蛰伏下去的那只心魔的淡淡影子骤然反卷上来,变成深浓的黑影,一瞬间几乎要将他的神识全部包裹住。 谢玹心口一痛。他下意识捂住胸口,咳嗽了一声。 但一股淡淡的血腥之气在他口中逸散开来,他还没能将之强行压抑下去,那股咸涩的味道就沿着他的唇角溢了出去。 几乎是立刻,他就看到她的脸上现出了几分惊愕和担忧的神色。她猛然往前倾身,左手单手撑地,向着他伸出右手来—— 不。 不能是现在。 他捂紧自己疼痛的心口,向后退缩了一些,面色苍白地紧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