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拔泥沼
热气腾腾的饺子,从锅里刚被捞出来,就倒进了保温饭盒里,包上一件不再穿的干净毛衣,再套上一个帆布袋子,一时半刻不会凉了。
郁欢扯了一件棉袄披在身上,拎起装着饺子的袋子便跑了出去,连拉链也未来得及拉上,手套夹在咯吱窝下,随意向屋里道了声别。
从楼道口钻出来,望着天上黑洞洞的,紧接着下了个缓坡,十字路口的车今天格外少,估摸着这般寒冷没什么人愿意出来,郁欢站在斑马线的另一头安静的等着,一只脚在地上胡乱划着,雪在白天太阳出来便会化成水,等夜里又结成薄薄的冰。
一辆白色的小型面包车,司机一手开着车,一手在身侧翻着,匣子里装了不少碟片,按键一按,光碟恰好装进去,音响里《被伤过的心还可以爱谁》,司机跟着唱得动情,反正这路上没什么人,直到在十字路口猛然瞧见跑神的郁欢,踩刹车的时候无法控制的向前溜了一段才将车停住。
她便被如此顶了出去,并未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在半空划出弧线,落地时还要打上几个滚,仅仅是一转眼的时间,等再缓过神时,与车头有两三步远的距离,那么突然,以至于疼痛都还没来得及顺着神经传递信号到大脑,就已经坐在地上。
郁欢连忙检查落在地上的帆布包,不出所料饭盒被摔开,饺子在袋子里露了馅,汤汁四溅。
裤子被车牌的棱角扯开一条口子,膝盖的伤口裸露出来,刮破一块皮,沾着沙粒和泥土与雪水的混合物质,红色的血液不断向外流淌,顺着小腿一股下来,再被棉裤吸干。
司机慌慌张张从驾驶室出来,“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说罢掏出手机,“赶紧给家里人打个电话!”
郁欢这才反应过来,伸手在衣兜里摸索了一阵,不假思索,拨通了存在手机通讯录里唯一的一个号码,“喂……”
吴惑睡意朦胧,吴昊和吕薇应酬多得数不完,连过年也不例外,他乐得清闲,从早睡到晚,连吃饭都免了,假说有什么高效率的营养液,那么他连便利店都不会去。
吴惑调整姿势翻了个身,“郁欢。”不大清晰喃喃唤了一声,给她的铃声与其他所有人的都不一样,故此不必眯着眼看刺眼的屏幕,也知道是谁。
“嗯……”郁欢低下头,似乎能够冷静下来了,“我直接参加大专招生考试,应该会提早走,最近比较忙,要好好准备一下,不然大专都没得读,可能除了学校,就不能经常见面了。”
“嗯?你的成绩考试不难。”吴惑猛然从床上坐起身,“为什么突然说?”手在床头柜上胡乱摸索,终于将眼镜戴上,打开台灯,昏黄的灯光映射在棱角分明的侧脸上,连锁骨都那样清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身影映在白色的墙壁上。
“第一个告诉你啊。”郁欢盯着不曾止血的膝盖,顺着小腿滴下几滴红色滚烫的液体,砸落在地上,她还未站起身,这电话本来是打给吴惑让他来的,只是一听到他的声音就改了主意,“一定要做自己喜欢的事,考自己喜欢的学校,报自己喜欢的专业,我没有选择的权利了,但你可以。”
“好。”吴惑一个人面着墙,就像她就在对面看着自己那般,认真的点了点头,实际上他早有主意,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如何能拿到尽量“靠近她”的分数,不需要练习,只要吴惑愿意,不能同校,同城还是能够办到,但需要放弃一些本来伸手就能够到的东西。
“嗯,我相信你,不管你做什么样的选择。”鼻腔吸入的冷气直通大脑,眼中水汽遮住了视线,胡乱用手在脸上抹了两下,留下一张花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些。
从膝盖传来一阵阵疼痛,麻酥酥的,“那我没什么事了,你睡觉吧。”她知道是时候该挂电话了,再说下去哭腔就要掩盖不住。
“嘟嘟嘟……”
“姑娘,你这朋友来不来?要不我送你去医院吧。”司机上前,将坐在地上的郁欢扶了起来,心里寻思着,这姑娘怕不是摔了脑袋吧?不是打电话叫家属来吗?一通电话打完也没说到重点。
“不用,自己回去消下毒就好了,你走吧。”郁欢攥着帆布袋子,直起腰,一瘸一拐就要往回走,虽然走不快,好在回去的路倒是不远。
“别别别,还是去医院,别有什么内伤。”司机跟在郁欢身后,生怕她再有什么意外,“要不,我给你个电话,有什么事儿你打电话找我。”
“不用,回家吃饭吧,我没事儿。”郁欢连连摆手,顺着人行路的甬道,像是只被打断腿的猫,在寒冬夜里,一脚深一脚浅,她只可惜这一饭盒的饺子,肉馅的,吴惑应该爱吃。
今天这件事,在别人眼里兴许自己真的是个神经病,想到此郁欢苦笑,好在自己家楼层不算高,跛着脚也能上去,家人的电话是不必打了,父母只会嫌自己惹了事给他们添了麻烦,再吵一架,连累上十八代祖宗,还不是给自己添堵?不如就这样算了,大家都舒服。
在柜子里翻着能够消毒的药水,从伤口倒下去,看着透明的液体变得浑浊,在伤口上冒着泡泡,她疼得龇牙咧嘴。
几个月很快过去,十个电话,三个关机,三个不接,三个晚接,以这样看似荒谬的理由搪塞他,吴惑也全盘接受,耐心十足的再打上十个,如此循环往复,也全心全意的信任。
绿皮火车的座位格外硌屁股,三个两个座位连成一排,郁欢坐在靠过道的位置,偶尔有几个卖货的推着小推车走过,夏天靠风扇,冬天靠发抖,从缝隙处还向内吹着火车外的风,对面的大爷脱了鞋,旁边还在嗑瓜子。
郁欢心里放松极了,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像是终于从地狱里爬出来,她终于逃离,曾经像是幻灯片一般,许多事随着时间的推移淡忘,但痛苦永远不会被从心里彻底抹去,又或者说她本就不是善于记住快乐的人,当记忆被拆解成碎片,不被忘怀的事就成了目录,在每一次深陷泥沼时再次翻开。
她一个人去新学校报道,拎着一个足以将她自己装进去的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