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一场大戏落了幕,看热闹的四舍邻众退去。
怀德过晌被拖出程氏宗祠,丢到了乡野的稻田边。
暮色沉寂,星光闪了出来,漫天的繁星,带着微薄的彩云。
剧烈的痛从后背爬上四肢,一阵一阵的涌上来,痛得怀德头晕目眩。
只能仰躺着浅浅的喘气。
可空气是甜的,仰目之间,从未觉得视野如此开阔明晰。
“怀德。”
有人唤她。
怀德回头,以为是菱角来了,可竟然是,“郝妈妈?”
“嗯,是我,我来看看你。”
不是往日那般严肃厉色的面孔,如今眉目蕴着慈爱,带着悲怜。
将手里的挎筐放下,屈膝坐到了怀德身边。
怀德实在没想到自己被赶出程家后,能来探望她的,竟是往日对她多有磨砺的郝妈妈。
郝妈妈从挎筐里拿起一个青瓷瓶,还有几块绢帛。
“这是?”
郝妈妈将瓶子打开,在绢帛上倒出液体,乌黑色散着浓烈的药气。
“你的伤要是不处理,拖到明日便溃脓淤烂了,这是治疗外伤的金创药,你转过身去。”
怀德听了话,乖乖的转了身,将后背侧向郝妈妈。
带着凉意的药膏敷上,蚀骨的痛也驱散了些。指尖温柔的拂过脊背,像是母亲的温度。
舌尖散着苦意,怀德静默良久,还是想问个清楚。
“郝妈妈,你……为何回来看我?”
“老婆子我活了这么多年,什么没看过,什么没听过。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我知道你一心要离开程家。”
怀德心下一默,这是被看穿了。
“只是姑娘何苦这般?不管你是被迫还是自愿,这事情传出去了,名声可就毁了。”
怀德好久没有回答,空气中一声郝妈妈的叹息。
怀德蜷动着手指,缓缓地用手遮面。
良久,她低低道:“因为……我没有别的法子了。”
她要脱离程家,要让程老爷断了用自己换节烈牌坊的念头。唯有自己先一步丢了节妇的身份,将自己失德的事实摆在台面上,才好有了借口自请出程府。
这是一步险棋,怀德深知。
可与其重蹈上一世覆辙,她愿意舍命,舍虚名来试试。
敷好了药,又简单给怀德包扎了下。
郝妈妈低头来瞧,见怀德如今的凄惨摸样,尤为痛心。
她也算是看着怀德长大的,“姑娘能活下来已经大幸了,今后有什么打算?”
怀德自然是想过以后的。
她要出去看看,去州府里,去更开阔的天地闯荡。
郝妈妈幽幽说了一句,“不管姑娘怎么计划,今晚必须离开,家里的马夫回来了。”
这是提醒,怀德察觉到了危险。
面上露出一抹惨笑,程老爷还是没打算放过自己。
“好,我今晚就走。”怀德企图从草地上爬起来。
郝妈妈手快一步搀在怀德臂下,另一只手去扶腰,搀扶怀德起了身,两人走到了水道旁等待。
等了半个时辰,迢迢水路上,一艘去往外乡的夜航船,滑动着水波,缓缓驶来。
怀德招呼了声,船家摇着橹靠近了岸。
“郝妈妈,我这就走了。”
怀德说完放开郝妈妈的手,转身就要沿着堤岸下了船。
脱手的瞬间,一个布袋被递进了她的手心。
“这是?”
河灯幽暗,看不真切。
“这是我的私房钱,你收着。穷家富路,去到外面了总归要花钱的。”
“郝妈妈,我不能收——”
怀德推拒着要还回去。
荷包还是强硬的塞进了她的怀里,嘱托道:“收下!这是给你的活命钱。”
怀德攥着钱袋,一霎便红了眼眶。
也说不出别的什么了,只道低声一字“好。”
挥着手,作别了郝妈妈。
小船悠悠的向前驶去,就要游过村口,汇入运河中。
寂静的夜里,远方有人唤她的名字。
前方的山头上,奔跑下来一个提灯之人。从山野的小径上,一直跑到了水岸边。
是菱角!
晃动着手,大喊着:“再会,怀德!”
怀德也勉强的站起了身,朝着菱角的方向摆着手,回应道:“再会!”
小船在夜间航行,一盏灯照亮了阴翳的水面。
怀德坐在船头前,那灯也照亮了她恬淡柔软的脸。
小小的夜航船,驶出了水道,奔向了无际的远方。
*
溪头村并不会因为一个失节的女子离开后有什么改变。
日子还是一样的过,只是很长一段时间内,怀德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南湖书院内,整齐的诵读声中,从内堂里走出两个垂着头的少年。
因为他们两个在课上调皮捣蛋,被夫子一怒之下罚去榕树下站着。
连片的树荫,使得站在这里根本看不清学堂里讲学的夫子。
自以为无人瞧见,两个少年就放松了警惕。
提溜着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开始闲聊起来。
嘀咕声像是池塘里聒噪“咕呱”的青蛙。
这厢,顾审言下了课,正要准备去会文阁中挑选书籍。
进过庭院中,听见两人的对话。
其中一个穿着灰褂的少年,正在兴头,激愤道:“说起来,这等失节夫人,还是趁早离开我们溪头村的好。”
旁边的小童附言道:“就是,就是。我娘说了,要是前朝时候,她早就被沉塘了。”
“还敢讲话!”
背后突然一声冷喝。
两个少年回头看去。
完了,被夫子发现了。
顿时面如土色,缩着脖子,紧绷了身子,等着训诫。
顾审言从袖中拿着一条戒尺,一端持在手心。
“你们两个,在说什么?”
胆小的少年,十分怕被“竹片炒肉”,自然是什么都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