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袒
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多年,面对着那个无名无姓的牌位,她原已经不会像刚开始那样只是沉默着落泪了。
可就在昨天,整个暗室里只剩下她一人的时候,不知为何,残灭的记忆突然再次苏醒,从她的脑海中,一块一块地拼起,逼近她眼前。
她不知道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她只在平时路过一些街口的时候,见过寥寥几次。
那天她偷跑出门找上学的哥哥,口袋里装了很多糖块,都是她躲着母亲偷偷藏的,她要吓哥哥一大跳。
可后来她迷路了,而她又碰见了那个女孩,那个女孩说,为了感谢之前她给的钱币,会把她送到学堂门口。
她记得她们走了很久很久,那个女孩跟她说了很多话,她说她的双亲两年前先后得病去世了,她还有一个同胞妹妹,却走丢了,所以她便一边乞讨一边在寻找妹妹。
时隔多年,尹曼凝依然没有忘记女孩说话时的神情,她们的关系应该很好,好到让那年才七岁的她有些羡慕,她的哥哥总喜欢揪乱她的辫子看着她哭。
直到女孩停了话语,她以为到达的学堂却成了一片荒草丛里的破茅屋。
她已经不记得那些略卖者的长相了,只记得,她被绑着扔在地上,看着女孩跪在地上求问她妹妹的下落。
她的头摔得太痛了,似乎有什么东西慢慢流进她的衣领,再次有印象,便是被人背着一深一浅地穿梭在幽密的树林里。
她听到背她的人一直在说对不起,是那个女孩。
她还听到了远处男人粗怒的吼叫声,似乎越来越近了。
女孩逐渐慢下了脚步,突然,她开始朝着一颗最茂壮的树奋力跑去。
不知为何,她当时明白了女孩的意图,她的声音不大,但让女孩差点惊掉了手,在听到她会爬树之后,女孩对她笑了笑。
就像,提起她妹妹的时候一样。
在她刚刚趴稳在中间一根粗杈时,她向后面伸了伸头,却看到说好会跟着她的女孩在确定她没事后转身就跑。
但是太晚了,她看到那群人追上来了。
家人一直希望能让她淡忘掉那段记忆,但她可能这辈子都忘不掉了。
床上人眼尾的泪水有些止不住,纪玉怀终是坐下将人拥靠在怀里。
“罢了……”
他还是看不得她这样。
“她一句话都不肯多说。”女人声音有些发颤,“她流了很多血,很多很多,多到她身下的草地都变了色。”
“那把斧子被那些人丢在树下,我听见有人说……已经有了一些豁口,我不知道他们把她的头扔去了哪里,父亲他们也并没有跟我说。”
“但我知道,他们没能带回来。”
怀中人气息越发不稳,纪玉怀裹着泛凉的细指,按尹老爷子的说法,其实当年尹家找到了,但已经没有形状,难以分辨了。
“当初留出那间小屋子,祖父他们都不同意,但我还是那么做了。”尹曼凝不觉回握那双温热的手,“大概是因为,她骗了我,她也是被骗的……”
“她没能再去找她的妹妹,她死了……是为了救我而死的。”
最后一句勾连起昨晚那段鲜惧的梦魇,感受着与梦中截然不同的温度,男人手中的细指缓缓收紧。
这是与她的丈夫毫不相干的往事。
这明明应该是与他毫不相干的事才对。
越来越多的液珠滚溅在指背上,纪玉怀抚上怀中人的青丝,将那些碎泣扣留至颈间。
“清清,那不是你的错。”
之前的谜现下被解了几个,剩下的不知还有多少藏在他未曾参与的过往中。
这般看来,如今他这位的心硬与心软,多情与无情,无论哪种缘由,皆掺混了无尽的恐惧和疼痛。
男人磨了磨指尖,那些人倒是好运气,竟然早早地就被尹家一枪崩毙。
“以后清清再做噩梦要告诉我,今日这般,我经不起第二回了。”
过了半晌,耳边响起一声软噎的应声,纪玉怀垂眸吻在浓密的发间。
“陈巍垣知道这件事吗?”
女人低垂着眼睫,靠在身后宽暖的胸膛上缓着神:“……我没有告诉过他。”
按尹家的行事,那人应该也不能从旁处得到消息,纪玉怀抬手轻拭怀中人面上沾湿的痕迹,若是知道,还布置了白岩山那档子事,那些人是死了,这位陈参领可是活得好好的。
待人喝完药,纪玉怀放回药碗,看了一眼一脸有话说模样的元顺:“说。”
“少爷,正堂那边又请了,说是从昨天等到今天了……”
元顺瞥了瞥自家爷的脸色,背后汗直冒,直暗道有些人真是上赶着找麻烦,还要连累他。
“想等便让他们等。”
正要应声回正堂,元顺便听到少奶奶叫住了他。
“阿衡,我没事的,拖了这么久,已经不合规矩了。”
抚了抚手下细嫩的肌肤,男人嘴角微扬:“没什么规矩,清清养好身体才是关键。”
元顺也不知道西苑那位为何突然生事,如今纪家的规矩还不都是老太爷和他家少爷说了算,现在老太爷又基本什么都不管,那不就只剩他家少爷了,哪儿轮得着旁人立。
但眼瞧着两位主子意见有些不一,自家爷的态度又不似往常般明朗,元顺想了想,躬身后退:“那小的先出去了,就在门外边候着。”
从眼前人的态度来看,纪家的关系确实不寻常,这让尹曼凝回想起关于这里的一些事情,想必如今等着她的不是什么众人迎亲,而是专门为她准备的钩心暗斗。
显然,她的丈夫不希望她搅入进去,而按往日的谋思行事来判,她同样不应该去。
接过男人剥好的蜜橘,尹曼凝抬眸望向那微抑的眉眼,几息后,唇角弯了弯。
“阿衡也不应该这么对我的,不是吗?”
还带着孱色的玉颜上添了些许柔软,男人多看了片晌,最终似是做了决定,将妻子嵌入怀中:“清清,在这里,不要相信任何一个人。”
这句话似乎包蕴了很多,联系到面前人幼时的遭遇,尹曼凝心尖微麻,轻轻抚上男人的后背:“也包括阿衡你吗?”
在怀中人看不见的地方,脸上已不见方才的抑色,纪玉怀眼尾渐低,无声散逸着那股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