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非涵(1)
海灵还未出生的那年,母亲海婴独自来到北舞渡广场寻找自己的丈夫赵厉霆。
在此之前,她隐约听闻丈夫涉嫌欺诈商法的传闻,有人来调查,海婴全然否定,并表示,自己已经长期没有见过这个人。
这不是句瞎诌的谎话,事实上,赵厉霆除了新婚的那几天待在家里,此后便像失踪了一样,与海婴彼此不通音讯。她肯查他,不是企图核实罪证,而是真心想知道他去了哪里。几周后孩子就要出生,她急切地希望丈夫能守在身边。
海婴的娘家算是从北舞渡真正富裕的农户起身,到她这一代已经拥有大片土地,用古代话讲,叫作乡绅。乡绅多少有些势力,托人找人不算难事,然而找赵厉霆的事,海婴是瞒着家里所有人的,包括海灵的姑妈。她想,自己一定得找到丈夫,假如他真的罪证确凿,她也会陪着他逃到任何地方躲避伏法,哪怕最终在监狱里生下孩子,她也愿意。
这种山呼海啸的景象,好比落难,好比孤男寡女依偎于天涯,是她从童年起就印刻在脑子里的关于浪子情怀的梦,此刻还没真的触到,但只要嫁了这个丈夫,听了几句流言,就恍惚觉得已经梦想成真了。
但是她想,如果不能逃难也是好的,毕竟两人的孩子就快出生。海婴翻了无数遍字典,找了好听的字眼来组合孩子的名字。若是男孩,就叫赵卿何,若是女孩,就叫赵卿卿。
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少年过后,心与人同,海婴是真的盼着和赵厉霆白头到老的。
就在预产期不到两周的某一天,她竟真的收到丈夫的消息,约自己到失乐园一旁的中心大楼见面。那是一张不大却硬挺的纸片,不知怎么就摆到自己的卧房里。海婴认得丈夫的字,劲瘦有力,笔如刀锋,她禁不住有些兴奋,呼吸了好几次才平静下来。肚子里传来孩子明显的胎动,她坐了一阵,起身去衣柜里找衣服,最后选了一件质地轻薄的黑色长裙。
希望见到爱人的时候,自己不是那么臃肿,能做一个就算怀着孩子也只大肚子的美妈。
路过『失乐园』的时候天色已是黄昏,晚饭过后,临水而居的人们错落着到广场来散步。四月中的气候,云霞像是已经酿着有些暑热的水雾,海婴越走越慢,心里和四肢都被暖雾蒸得懒洋洋的。
广场中央立定着一架巨型过山车,海婴自幼住在北舞渡,却从来没有见它启动过。比起娱乐设施,它更像是地标建筑,莫比乌斯环的形状,明明是给成人观赏的,也足以见得设计者诡异的童心了。她走到这里,禁不住驻足往上看,过山车阔幅巨硕,站在下面,只要选好角度,就能遮掉所有的光线。正这么想着,她的手腕蓦地被一只手有些黏潮的小手抓住,力量不大,却紧拽着她的手链直直往下堕。
海婴回头,只见那是个身量纤纤的男孩,看模样不过学龄前后,她却是一惊。他年纪不大,就敢那样双目灼灼地盯着她看,漆黑的瞳仁透着股一往无前的蛮力,像是要穿到她的魂里去。
她有些毛骨悚然,却看远处梭过来一个打扮普通的女人,离了有三两步就开始喊:“小畜生!不许乱动阿姨的东西!”
待走到身前,女人拽着小孩粗暴往自己那边拉过去,然而那孩子还紧拽着海婴的手链不放,她的身体只能顺了他母子二人的力道一起过去。
女人不停地给海婴道着歉,又看看浑然没有反应的儿子,好像有不少羞怒,往他身上一巴掌一巴掌地打过去,越打越重。像是嘴上说了还不够,要用这种方式证明给海婴看,来叫她不好再有别的计较。
海婴从来好性,此刻又是快要做母亲的人,当下便抬手止住了。她宽容地笑笑,说孩子一定不是故意的,自己也没有计较,叫那女人不要这么狠心地打孩子。
那女人讪笑一阵,神色颇有些难为情,像要还要再说些什么,海婴却笑笑,就此疼爱地抚摩孩子的头,一阵后便走开了。
该怎么称呼这个孩子呢?叫他夏涵吧,这是他母亲叫出来的名字。
夏瑜非很早便同丈夫离了婚,带着一双孪生兄弟在失乐园附近摆摊为生。旁人看起来实在辛苦,其实这也不过是她下午才做的活。早上她不摆摊,而是替人看店,留两个孩子自己在家玩。晚上她又要替人做黏纸针线的活,也顾不得孩子。唯一能带他们的时间便是每天午后,夏瑜非经常丧气地想,再忍忍吧,再忍半年,两个孩子上学以后,自己就能放下重担,至少不用管着他们做小本生意了。
本来应该温馨的母子相处因为她的疲劳,随时充满着一股炸药的气息。夏黎先被医生掏出来,因此是夏涵的哥哥,两个孩子此刻皆不懂事,都爱哑着闹。一个待着,另一个就跑,待夏瑜非把另一个找回来,这个便不见了。等到某个合适的契机,两人都被母亲或者别人捉将回来,夏瑜非实在忍不住心头的怒火,干脆脱了兄弟俩的裤子当街就打起来。同街摆摊的小贩常哂笑着看,看久了也就习惯了,倒是路人们常常看不过眼,爱打抱不平,今天海婴说她两嘴的事不知道发生过几次了。
别人说几句闲话不算什么,夏瑜非不是那种顾及自尊的穷人,难弄的是这兄弟俩。他们面貌相似,性格也相似,都不爱说话,她只能给他们买不同的衣服来分人。那天,红衣的孩子还蹲在小板凳上写字,蓝衣的却已经扔笔跑了。夏瑜非看他在不远处拽着个孕妇的手,鬼火漫上心头,不管不顾地上去打他,直到提溜着回来时又才发现自己儿子手里还拽着人家的链子,少不得摁住屁股又是一顿暴揍。
夏黎坐在一边也停下了写字,看母亲打得欢,甚至不自觉地哼笑了两声。她立时就发现了他,被他无知的态度惹怒,干脆拽过来两兄弟挨着一起打。两个孩子皆一声不吭,直到她停下喘息的时候,另一只摁头的手也松了,夏涵便迅雷不及地穿裤子跑路,一溜烟就没见了影。
另一边,海婴已经直上了十八楼。这是一间被完全打通的大平层,除了必要的承重墙,没有任何独立隔间。海婴在电梯口站住了,先是整理衣襟,然后走到前台递去那张丈夫手写的卡纸,两人交接的手划过纸上写着的地点,中心大楼18层。
接待小姐略微看了看,把纸握在手里,像是先前就得到了指示,面无表情地把她往更深处引。整层楼铺满银灰色的软毯,为了见赵厉霆,海婴甚至不顾已经足月的婴儿,穿了高跟鞋来见他。此刻,跫音湮没在地毯里,她步伐走得有些不稳,像是全身的力气突然被地缚灵抽了去。
到临窗的隔间时,海婴远远见到一个高大的男人的背影,穿着白色的西装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