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回洗尽凡尘
“好!好!”那掌柜的大喜道,急使眼色叫小二挣开徐濯埃的胳膊,钻了出来。
徐濯埃乘着醉叫道:“你这厮……往哪里去?”
那英国女记者见状,盈盈坐下身来,嫣然笑道:“这位先生,你醉了。”
徐濯埃瞧了她一眼,但觉她身姿绝丽,容光逼人,登时酒醒了三四分。
“我没醉。”徐濯埃道,“唤那小二来!”
那记者笑笑,伸出葱根般的手指,放上他手背,把他的胳膊轻轻按了下来。徐濯埃乍被她冰凉柔滑的女子肌肤一碰,一时慌乱,打了个颤。
“我叫柯琳。”那记者道,“先生,你叫什么?”
徐濯埃醉着眼,打量了她一番,说道:“看你模样,是个外国记者?”
柯琳道:“是。我赖自英国。”
徐濯埃哼了一声,说道:“你们英国人,凶恶狠毒,第一个炸开我大清国门。……不过,你呢,似乎和他们不太一样。”
柯琳道:“先生说得差了。凶恶狠毒的,是政府、军官和商人。像腻们中国说的老百姓,也都是不愿打仗的。”
徐濯埃冷笑道:“话虽如此,你道几十年、几百年后,那些百姓不会变得一样的凶恶狠毒?”
柯琳道:“却又怎么会呢?”
徐濯埃把酒杯往桌角“当”地一放,道:“我闻日本国明治维新之时,民间孩童,制泥娃娃、泥枪、泥炮,操练演习。甲午海战未启,已先把我中国视为寇雠。我问你,他们可也是什么政府、军官、商人么?”
柯琳道:“不是。可也是政府他们的引导。”
徐濯埃道:“正是!只是话虽如此,若不加以制止,任由蔓延,百姓亦不百姓也。”
柯琳笑道:“先生,你的见识真多!你叫什么名字?我可与你搅个朋友么?”
徐濯埃又咂了几口酒,苦笑道:“在下姓徐,名濯埃。”
柯琳道:“濯埃?却是哪两个字?”
徐濯埃微微一笑,便用手指在掌心写了一番。
柯琳低头看了,却仍道不解,便从风衣口袋里取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钢笔,递给徐濯埃道:“徐先生,你写给我看看,好么?”
徐濯埃接钢笔时,手指无意碰了柯琳的手指一下,顿时又是一阵慌乱。抬头看柯琳时,她却笑容甜灿,丝毫未觉。徐濯埃也忙笑了笑,低头接过钢笔,在小本子上用行书写下了“濯埃”二字。
柯琳接过小本子,瞧着那两个字,念叨了几遍,笑问道:“这两个字是何意?”
徐濯埃道:“‘濯’字,洗也。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埃’字,尘也。《庄子》曰:‘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濯埃’二字,洗尽凡尘也。”
柯琳听得,拍手连声赞叹:“好,好!原来还有这些典故。如此说来,我这名字也与徐先生的椅思相近。”
徐濯埃一愣,道:“却哪里相近?”
柯琳挥笔在本子上写下一串字母“Colleen”,笑道:“这是我的英文名字,但有些发音不准的,竟叫做了‘Clean’,在我们英语里,这个词原本也是除去灰尘之意。”
徐濯埃大笑道:“我知此词。妙!妙!你我也是有缘。”
柯琳也笑了,忽瞥到桌角的那个象笏,便拿过来道:“这是什么?……‘刑部左侍郎徐承煜,感念天恩。’你是徐承煜的……”
徐濯埃道:“他是家父。”
柯琳微微失惊,说道:“原来徐先生是徐大学士之孙,徐大学士可是当今清国朝廷前几位的人物啊。”
徐濯埃摇摇头,笑道:“前几位,前几位,便是第一位,像当今皇上,有志图强,终究被锁瀛台,又有何用?”
柯琳道:“我不懂先生的意思。先生的令尊、令祖,也囚禁先生么?”
徐濯埃道:“非也。我所说的是,我和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我在那个家里,只是压抑憋闷。我那爹和祖父,虽身居高位,却是酒囊饭袋。”
柯琳惊道:“我闻听中国以孝治天下,先生如何这般说?”
徐濯埃冷笑道:“实话罢了。如今中华衰弱,列强环伺,我那祖父身为大学士,不思进取,整日价照旧背那四书五经,写那八股文章,看似渊博,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有一年他为科举考试拟题,竟把‘校理秘文’的‘秘’字错写成衣补旁的‘袐’,以致全考场之学子不知所谓。”
“我那爹爹的腐朽,也不在我祖父之下。我自小便背那些儒家经典,已背得头脑发昏,一旦不服管制,父祖二人便严加打骂,只是在外人面前,却像是爱惜我这小少爷。”
“后来我索得些外国小说阅读,便如林琴南先生所译的《茶花女》,还有康有为先生的《新学伪经考》、黄遵宪先生的诗,顿觉过去所读之书都是垃圾,忽而清醒悲凉,却被他二人痛斥一番,道是无病之吟、反骨之说,把书焚毁。好在我粗通武艺,便早早脱出家门,浪迹江湖,反借着他二人的威风,无人敢欺,却也自在。”
柯琳一直静静地听着,此时叹道:“徐先生,其实我也和你一样。我自小死了母亲,父亲残暴不仁,如今已死在国外。弟弟妹妹也和我合不来,全家上下,只有我那信天主教的爷爷,懂得我的心,一直支持我。”
“柯琳小姐,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徐濯埃涎着醉脸笑笑,又把一杯酒痛饮而尽,肿着脸皮道,“我徐濯埃自问无所畏惧。只是……只是有两个人,我无论如何拿捏不住。”
柯琳道:“却是哪两个人?”
“一个是她喜欢的人,”徐濯埃倒着酒,呆呆地叹道,“一个是我喜欢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