姲姲
魂魄一一走向望乡台,朝家乡与故人望去最后一眼。
锦时三人扮着鬼差站于一旁走个过场,却见一女子并不上前,反倒与他们道:“大人,请继续往前走吧。”
“你不再瞧一瞧家乡与故人吗?”锦时打量着眼前的魂魄,她长得极是艳丽,一身红衣衬得她美极。
凤凰的老毛病又犯了,对美丽之物总会多几分怜惜。
“…”女子摇了摇头,神色间满是悲痛:“不在了,我的家乡,我的故人…”
“我所忠的君主舍弃了我,我的故人…故人……”她抬起头,忽然抓住了锦时的手,眼底满是悲恸:“大人,你见过他吗?”
锦时当然是没见过的,却是不忍令这美人更加痛苦,于是顺着问道:“你要找谁?”
“我要找的人,是林小将军。”她答。
“林…”锦时张了张口,刚想安抚几句,却见她泪珠如断了线一般的掉:“他本该是林小将军的。”
“姑娘,你这样说,我们如何帮你找人呢?每天的亡魂都从金银桥排到忘川啦!”紫菟说道。
“是我糊涂了。”女子抬袖拭去泪水,娓娓道来:“我没有姓氏,只有一乳名叫姲姲。我的爹娘皆效忠于东裕国,在西秦做探子。”
“奈何作战计划被泄露,使得林将军全军覆没,爹娘便被扣上了叛变之名,被陛下下令暗杀,死在了异国他乡。”
“我一路逃亡,被林家唯一的活口林小将军所救,顶替她人身份,才活了下来。为了查明真相,为爹娘平反,我甘愿成为他的棋子,以淮安城陈清和陈夫子之名,入丞相府教书…”
“那是十七年的痛苦,六千两百多天的寝食难安…,我们找到了丞相通敌的所有证据,他在当晚将我送回淮安,独自敲响了登闻鼓。”
没有半分犹豫,一声一声带着那一场腥风血雨,震耳欲聋。
——“臣,林寂清,状告丞相贺韫,通敌叛国,拖死云渡城援军,害死我父林镇,嫁祸忠心为国潜伏于西秦的细作,陷害盛家满门!野心昭昭,其罪当诛!”
——“臣,林寂清,状告丞相贺韫…”
十七年有余。
是地下的亡灵魂不能安的六千两百多天。
是地上的活人寝食难安的六千两百多天。
纵然尸骨长埋地下,但那些白白泼洒的鲜血,在阴谋诡谲下腐作膻风。
“可是他没有回来。”女子凄然地一笑,眸中毫不掩讽色:“我没等到平反的消息,却得到了他的死讯。”
“他们说他谋反,说他做了反贼。”
——“你如今与你父亲是越长越像了,远远走来,我还以为回到了从前。就连,这执拗的性子,泼天的胆识与谋略也像。”
——“你知道人最难得的是什么?是难得糊涂。朕将你收为义子,除了以慰你父亲,更是想教会你知足常乐。适可而止,才是幸福。”
——“可惜,你八岁丧父,却还是同林镇一模一样,实在是执拗。朕,这些年,赐你府邸,赏你无数,难道对你还不够好吗?为何你偏要执着于当年的事,让朕,不得安心。”
林将军一手将帝位捧献,为东裕打下万里江山,最后却因为一身战功而被自己的好兄弟、帝王,忌惮至设局谋害。
什么君义臣道,都不过场笑话,而将林家、将那些无辜将士们的信仰践踏于脚下。
“我才知道,原来,从始至终,我与他都只是陛下棋局之上的牺牲品。”
一切的一切,竟都不过是帝王心术。
“晏寂清,是陛下赐予的名字。他其实,他其实叫林寂清。我也不叫陈清和,我叫姲姲。”
女子寥寥数语,道尽了她的一生,却全是作为旁人的一生。于此时,到了凡人口中的阴曹地府里,才得以真正找回属于自己的名字。
“对不住,耽误了大人们许久时间。”她低垂下眼眸,眼睫轻颤。
“我就是,太想…,太想再见他一面。”
有些话,有些事,她实在放不下。因为就差一点,差一点点。
她与他就要摆脱过去的痛苦,却在一夜之间将所有天翻地覆。
她已经是个没有来处的人。于西秦而言,她本就是个探子,于东裕而言,她则是一枚弃子。而他,是她的心唯一的归处。
“难怪。”锦时掐指算着时间,正与那次她与八哥下凡对上:“原凡间是出了这么个狗皇帝,怪不得要玩完…”
帝王心术,玩过头了亦是一种自取灭亡。
“大人说什么?”名为姲姲的女子疑惑地望着她。
锦时认真拍了拍姲姲的手背,宽慰道:“我说,姑娘莫急,说不定这会儿他也死了。”
这天上与人间的时间流逝并不相同,到了冥界则更加缓慢,算算时间,自八哥算出凡间帝运要尽,再到现在,人间千变万化,不定已是一片新天地了。
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生时人分三六九等,尊卑贵贱,死后却都是平起平坐的一众鬼魂罢。就算在黄泉路上碰不到,在鬼界堡呆一呆也总能将人,哦不,是将鬼蹲到。
她说得委婉。
紫菟自听到‘陈清和’三字时便一直皱着眉头,听锦时如此说才稍稍回神,于是先环顾了一圈四周,随后凑近姲姲耳畔道:“他早晚也是要做鬼的,姑娘若是见着了那狗皇帝,大可把他推野鬼村里。”
“野鬼村?”姲姲脸上更加迷茫。
“咳!”席玉出声提醒。
紫菟立刻后退开些许距离,绝口不再提方才的话。
转而问道:“对了姑娘,你刚刚说,你顶替了淮安城陈清和?可是那个,邻家住着位收留了许多猫儿狗儿的婆婆的陈家?”
“正是。”姲姲点了点头,不知为何,看着紫菟竟有种熟悉之感:“姑娘你是?”
“我就是陈清和。”
“…”
这确实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了。
沉默是此时的望乡台。
姲姲先是错愕,随即竟跪身拜下:“陈姑娘,我,我…”
她似有千千万万句,却都化作了那涟涟泪水。
锦时被这场景惊得向后撤了半步,往席玉身旁站去,并偷偷扯了一把席玉的袖子:“我在凡间听了许多话本子,唯今日这一出巧得最精彩,凡间那些秀才当真还是笔力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