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天音谶纬(八)
几乎就在苑姬话音落地的同时,远方的天际间,忽而响彻一道震耳欲聋的爆裂声,越千辰甚至还来不及反应,便被一道自青桑镇中升腾而起的火光晃了眼。
——镇外五里,这样的距离,不消转头,他都能感觉到那一方传来的火焰盛光。
业火冲天。
苑姬无声的站在那儿,眼里还有参杂着得意与快意的光芒,可交缠轻颤的手指,却出卖了她的心情——不得不说,在经过越千辰的一番话之后,眼下的她,望着青桑镇中滔天的火焰,纵使有大仇得报的快意,但一股浓烈的恐惧,也随之升腾起来,这一刻她才由衷的意识到,冲动所带来的后果,自己、或许说整个逐明,都未必承受得起。
可显然,一切都已来不及了。
使手下在迎宾馆中十二处地窖里埋了十足十分量的雷油火垛,一经点燃,只要宸极帝姬身在迎宾馆中,便势必逃不出尸骨无存,灰飞烟灭的下场。而就在她见到越千辰的前一刻,手下来禀,伊祁箬自踏入迎宾馆,便半步未出。
苑姬尚且来不及理敛自己复杂的心境,转眼,却见越千辰从火光中回过神来,随即只字未语,就那样直勾勾望着那个方向,提步而去。
望着他的背影,苑姬眼中,陡然添了一丝阴毒。
——他没有半点急切,就那样一步一步的迈着沉定定的步子,将脚下枯荣里生出的新芽踩出了声响,朝着青桑镇的方向走去,似乎打算,就这么走回去。
身为女子,苑姬在这一刻,清楚地意识到了那个女人,在他心里的位置。
——那样的分量,或许,是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也或许,以他的身份立场,即便意识到,却也在不由自主的回避着。
她目送他离去,没有叫住他,亦没有早一步离开。
直到渐渐地,他的背影在她的眼中消失不见。
“大娘娘,”深暮携着一副止不住快意欢喜的眉眼跑到她身边,不及行礼,便连忙回道:“成了!成了!岩宿刚才飞鸽回话,迎宾馆爆炸,宸极帝姬身处其中!这回,定是能炸她个灰飞烟灭,死无全尸!”
在她的欢欣里,苑姬却迟迟未动。
“大娘娘……”渐渐意识到不对劲,深暮生怕有什么变数,小心且惶惑道:“将军大仇得报,您该高兴才是啊!可有……什么不对吗?”
许久,苑姬冷哼一声。
只这一声,便叫深暮深深一震。
望进远方残忍的光芒里,她阖了阖眸,淡淡的,知道了两个字——
“后果。”
这是,她未及考虑过的问题。
不过,却也未必无法解决。
狠狠一掐手指,她倏尔睁眼,眸光赫然一凛,心头狠狠的念了遍那三个字——越千辰……
越千辰足足走了两个时辰。
当他站在迎宾馆之前,看着那滔天怒放的火焰和业火中的残垣断壁时——一刹那,数年前的最惨烈的一段情绪苏醒来归,恍然间席卷了四肢百骸,整颗心都仿若被投掷于眼前的烈火之中,烧灼熏烤,疼得近乎忘却呼吸。
不可能有人能在这种遭遇中存活下来。
耳边的喧哗如若被抛弃在旷古的空寂里,这一刻,他看得见却看不见,听得见却听不见。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
如果,她死了——
逐明岛南渡,王室御船上。
“什么?!”
王舱里,前一刻还在效仿妺喜,撕帛作乐的当朝国后,随着这一声突兀的质问,兀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倚在美人榻上的伊祁夙素目光一转,朝外室正听臣下禀报着不知什么突如其来的大事的一国之君看去,眼里充斥着不悦与好奇。
失态的一声惊喝之后,君羽归寂当即反应过来,而后的第一个举动便是朝内室里的国后看去一眼,这一眼,二人目光交汇,伊祁夙素却看到他眼里有一闪而过的避讳,而在这一瞬之后,他又立时转回头去,这一回,他又往外走了几步,确定了内室里的夙素已然看不到、听不到这边的发生的种种之后,方才叫下臣继续说下去。
内室里,夙素望着他的方向,狠狠的蹙起了眉眼。
——还从来没有什么事,能让他这样避着自己。
将手中的锦帛递与立在一旁的刻柔手中,她起身下榻,赤足落地,捻起衣角,尽力悄无声息的朝着外室走过去。
在这过程中,她的目光始终望着君羽归寂所处的方向,眼里的不满与奇怪,愈发繁盛。
等她走过去时,下臣似乎已将事情禀告完毕,她听到君羽归寂一腔肃调,沉声吩咐道:“即刻传信春华岛,叫公孙措接手此事,切记不可张扬。”
眼中精光一闪,公孙措——这个名字,夙素并不陌生。
下臣恭敬回道:“微臣明白。”随即,立时告退而去,丝毫不敢耽搁。
这时,君羽归寂又向一旁的侍从厉声吩咐道:“传孤旨意,立即扬帆起航,不得有误。”
“喏!”
听得出来,他的心情很不好。
夙素正在暗自猜测之时,君羽归寂却已回身往回走来,绕过一重屏风之后,两人便面对面对上了眼。
君羽归寂眸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避讳,随即转换上一副一如往常的荡荡笑意,走过去点了点夙素的鼻尖,目光有意无意的往下一扫,就看到她踏在冰凉大理石地面双足,下一瞬,却是毫无预兆的将她横抱在怀,跟着无奈的叹了口气。
陡然之下,夙素下意识便紧紧的环住他的脖颈,目光却一眨不眨的望着他——探究而警惕。
“怎么不穿鞋子呢?寒从足底生,伤了身怎么办?”
语气里,满是水到渠成的宠溺。
说罢,他对一旁的宫婢道:“半刻钟之内,孤要国后踏足之地,尽皆温柔。”
宫婢领命,匆匆而下,少顷之后,整个王舱之地,已然满布虎皮白毯。
那头被他细致安顿在床上坐好的伊祁夙素却是轻哼一声,显然对这脉脉温情不甚受用。
她慵懒的往软枕上靠了靠,挑着眼,一眨不眨的望着他问道:“到底什么事?”
君羽归寂坐在她身边,轻柔的抚弄着她的鬓发,淡淡安然含笑,道:“春华岛上一家迎宾馆起了火。”
伊祁夙素微不可闻的哼了一声,淡淡道:“还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