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山雨欲来风雪满楼3
原来元日祭祖之后,贾母便身子不适,心中惴惴,只当是节中劳累,不欲惊动众人,因而便歪在榻上,随意睡了。
忽而,迷迷糊糊之间,耳边便听得一女子哀声低泣,其声呜咽,悲切难言。
贾母若有所感,睁眼去瞧,只见她素衣加身,头戴绢花,简朴异常,不是元春,又是哪个?
贾母见了她,惊喜异常,只道,“年节上,王妃怎亲自来见老身?”
又问,“何故做此悲切之声?”
元春反问道,“我临走之前,特意来看祖母,祖母何故只说王妃,不认元春了么?”
贾母闻言,一时语塞,只道,“规矩如此,如之奈何?”
元春便跪拜于地,道,“这是世人所定的规矩,我如今已是鬼身,自不必受此束缚。”
贾母听到个“鬼”字,心中若五雷轰顶,一时脑中空白一片,抬头四顾,果然房中别无他人,屋外亦是寂然无声,与平日里迥乎不同。
只听得元春继续说道,“当日,既送了我去了那等见不得人的去处,生生受了多年的生离之苦,好不容易脱身出来,又落入了那郡王府中,仍旧是不得自在。虽享受了十五年的荣华富贵,到底这几年也都尽还了,不负父母生养之恩。”
贾母委坐于榻上,黯然神伤,“是家中对不住你,男儿无用,竟叫女儿去搏前程。当年你祖父临走时,合该为你求一份恩典。”
只是那时朝堂局势波谲云诡,想着一动不如一静,临到最后,也没有提这一茬。
元春轻轻摇了摇头,“这是孙女的真心话,并不曾怨恨家里。如今还有一刻钟,孙女便要归去,只是心中执念未消,便求了人,送我回家看一看。祖母,家中这形势实在不好,我屡次来信劝大伯和父亲低调行事,然而命数如此,终究无力回天。果然这荣华富贵如云似锦,华贵异常,然而彩云易散、浮锦易碎,得了百年的富贵,已是侥幸,从今以后,安分守己,也能绵延子孙,若能守住祭田、办好族学,两代之后,未必不能重振家门。”
说了这些,元春又磕了三个头,只道还了祖母的养育爱护之恩,时间有限,她需上路去了,祖母且多保重……
贾母急忙起身,却哪里追得上元春的身影?
只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贾母一时急切,竟从梦中挣脱开来,看房中灯火通明,小丫头侍立在一旁,她便大大地松了口气,还未起身,便听鸳鸯来回禀,“安宁郡王来报丧信,我们家大姑娘去了。”
一口气上不了,贾母瞪大了双眼,身子后仰,便要倒去……
一时,家中诸人陆续得知消息,阖府震动,虽是深夜,却在黑暗中亮起了点点灯火,不知有几人未眠。
只是不论贾家众人如何难以接受,逝者已逝,再难追回,贾母虽当夜猝然听闻,受了打击,到底是积年的老人,硬是强撑着身子按品着衣,往安宁郡王府去。
人生无大事,唯死生耳。
作为郡王妃,贾元春的丧礼自是隆重,仆从们自然早就为其洗脸、洗手、洗脚,上妆修容,依制穿上殓服,足穿小靴,身上盖了一幅“陀罗经被”,上面用朱红写了梵文的“大悲咒”,灵床上铺的也是三层杏黄色寸蟒棉褥,头前茶几所列各色指明灯、四柱藏香、车、轿扎糊等各色物件不必赘述。
外人看着,不知其中内情的,都赞一声“好隆重的礼仪,死者也可安息了”,便是公侯之家,因知王府规矩,也不会苛责太过简薄。
只是贾母那日凑近了,分明闻到了梦中所闻的血腥气,一时无法开解,只好舍了这张老脸去王府寻郡王老王妃问了,方知元春原来怀孕三个月,一朝不幸小产,乃至于一尸两命,呜呼哀哉,为之奈何?
王府规矩,这样未出世便夭折的小世子是不祥之兆,因而竟不欲张扬,再不肯叫旁人知道的。
贾母听了,也无可奈何,告罪离去便罢了。
元春骤然离世,黛玉虽然伤心,到底更记挂着贾母,果然连日忙碌,等不到元春出殡,贾母便已累倒在床。
黛玉忧心不已,毕竟贾母已经是八十多岁的年纪,经不起多少打击,遂连日来多次前去荣国府探望。
这日,贾母吃了药,有些昏昏沉沉,还强撑着要和黛玉说话,黛玉不忍,说道,“祖母且睡一会儿吧!我就在这里,您醒了便能看到我。”
贾母有些浑浊地目光久久地凝视着黛玉,她已经到了这个年纪,是见惯了生死的,只是原以为是自己先走,不意贾珠、贾敏、贾元春,这几位她爱重的儿孙都先她一步,怎不叫她伤心?
贾母的目光划过迎春、探春,划过李纨、惜春,看向另一边正握着自己的手的宝玉,宝玉两个月来被贾政压在书房,做那些八股文章,人都瘦了一圈。可怜见的。
再看回来另一边,握着自己另一只手的黛玉,一贯不胜风流、纤细身材的外孙女,近日来也是病了半个多月,叫她跟着悬了颗心,不能放松。
她悠悠叹了口气,“守着我一个老婆子做什么?你们姊妹各自去做你们该做的事吧!宝玉,我知道连日来你也辛苦了,可是如今不比以前,你也长大了,应当明白你老子也是为了你好。”
听了贾母的话,贾宝玉的脸更白了三分,他勉强笑道,“这是自然,是我太过蠢笨,总是惹老爷生气。老太太不要担心,要好好养病才是。我还等着和老祖宗一起去雪中赏梅呢。上回说好了的,要大家一起团团圆圆地乐一回,如今就等老祖宗身子好起来了!”
贾母听了,微微点头,便合上眼了。
待贾母的呼吸声渐渐变得绵长,众人也就小心地散了。
到了外间,宝玉伤感地说道,“这是怎么了呢?”
探春见他如此神情,恐他说出什么奇话怪话,忙道,“依着老太太的意思,我们还是散了比较好。”
她本是想阻止宝玉,不要让场面变得更加伤感,谁知一个“散”字却更暗合了宝玉的心思,他心想林妹妹虽来了,但终究是嫁了他人,晚些便要回家去,云妹妹这几天来了两回,今天却不来了,宝钗姐姐去了那见不得人的地方,迎春下个月婚期,也要离了这个家,探春也在相看中了,指不定明天就定好了人家,元春姐姐更是……再也见不到了!
这岂不是“夜深人散了无声,天地俱寂独一人”?
想到此处,宝玉不由得滚下泪来,哽咽着道,“是了,终究是要散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