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山雨欲来风雪满楼7
平儿肿着半边脸,脸上更涂满了药膏,躺在床上,模样看着凄惨,但听了探春的话,却是一派从容。
新任管家的主子来问话,她既不为之惴惴不安,这是因她向来处事得当,心中坦荡,自然不惧;二来,她也没有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讨好探春,失了前任管家奶奶、她的主人王熙凤的体面。
只是笑道,“三姑娘来问,莫说是几件事,便是几百件,我也必是要说的。何况今日三位姑娘在这里,三堂会审,我也不敢不招。”
迎春正和黛玉把头歪在一起,小声说着话,突然听到平儿如此说,一下子抬起头来,小小的眼睛里满是懵懂的。
黛玉慢了些,看着斜对面的平儿和探春,慢慢地笑了,“原来探丫头今儿是要当青天大老爷来的,我读书少,怎能当此大任呢?倒不如家去的好。”
便是从前,她林黛玉也不是贾家的姑娘,更遑论如今了。
探春闻言,忙赔笑道,“原是妹妹说错话了,林姐姐勿怪。”
她看向平儿,“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府中丫鬟们的月钱,我瞧那账册上写得不甚清楚,因此要拿来问问你。”
平儿眨了眨眼睛,“这样吗?也许是下边的人不当心,三姑娘也知道,我是半点都不通笔墨的,这便是有什么不当之处,我这眼睛也瞧不出来。”
岂知平儿,便是王熙凤,也是不识笔墨的,这点不必平儿说,众人也都是知道的。
这话说到这里,便也不好再说下去了,不然岂不是公然揭下王熙凤的短?
探春原本不是想说这件事,因被黛玉堵住了话头,便临时随便想了一件事,拿出来说说罢了。见这件事也说不下去,便有些讷讷无言。
黛玉在旁边只是冷眼瞧着,迎春那遇事回避的性子更不会搭话。
平儿心知这事不好再说下去,王熙凤原是拿了这些钱拿去外面放高利贷去了,九出十三归,实在是一门好生意。
这几年也不曾出了什么岔子,只是连日来她和王熙凤都病着,外面的银子不知道什么缘故送得迟了。若是把这种事放到台面上讲,如何使得?
慌乱之下,平儿竟笑道,“我们这样的粗人,原在这上头便比不得诸位小姐,不过我前几日听鸳鸯姐姐说起,琼少爷府上的门房都能拿笔写字,实在叫人艳羡。”
好端端的,竟然又说到黛玉身上了。
黛玉笑着摇了摇头,头上那粉絮幽兰芙蓉暖玉镂空步摇轻轻晃了晃,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这有什么,不过是让他们认得几个字罢了,表哥常说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凭他们记性再好,有什么事要问,两个人便有两个说法,三个人便有三套说辞,倒不如当场写了,再也改不了了,这才好些。”
平儿听黛玉接了话,心中放下几分。
探春却打趣道,“表哥长来,表哥短来,林姐姐如今三句话倒离不开这两个字了。”
一时众人皆笑了,黛玉待要发火,又咽了回去,只道,“原是平姐姐说起的话头,哪里是我自己要说?论起来,这事虽是小事,不过没想到鸳鸯姐姐如此聒噪,连这个也要说给你们听。”
“这也怪不到鸳鸯头上,这认得字,还能定下心来做门房的,满京城都寻不出几个来。”
“不行,我倒要去问问鸳鸯姐姐去。”
黛玉说着,便起身,果然往贾母院中去了。探春忙让迎春跟上,“不好怠慢了客人。”
这下旁人不在,探春便抓紧时间说出自己真正想问的事,原来那安宁郡王府如今竟是侧妃在管事,今早急急忙忙地派了王府的管事过来,说王妃去得匆忙,这丧事所需的纸活一时竟不能赶制出多少。
那用绫绸糊制的灵人也就罢了,还有那按照元春生前日用的器皿及其所爱的古玩文物总要备下,否则最后送库时,亲友故旧见只有寥寥几样,岂不笑话?
平儿大吃一惊,“竟有这样的事!难不成王妃不是安宁郡王的王妃不成?安宁郡王竟由得那侧妃这般胡闹?”
探春叹气,“正是呢!原本,按照按照王府的规矩需得简单办了,比不得外面那般奢靡浪费,只有这传灯、送库、出殡这三样声势大些。
传灯是郡王府上做的,一日三次,也算用心了,出殡么,我们府上大大小小的爷们都赶回来了,到时设了路祭,一路送到坟地,便也罢了。
唯有这送库,是要烧了,给元春姐姐在下面享用的,万万不可过于节省。否则,岂不是叫王妃姐姐走的不安心,也让老祖宗不安?
只是,如今他要我们立时拿了一千两银子,他们再叫王府上的工匠还有去外边寻人赶制。”
探春眉头紧皱,“按理说,林姐姐来了,我不该在她面前说这些,没的叫人以为咱们艰难到了这个地步,要叫亲戚出钱呢!可是不巧那王府管事刚走,林姐姐便来了,我竟不得空来见风姐姐。如今凤姐姐又病着,瞧她那样,我怕她听了这事,动了肝火,妨碍了她养病,就不好了。因此,倒烦你一齐商量商量,该如何是好……”
平儿一时又是气,又是感激,若是叫她奶奶知道王府的人趁机来敲诈勒索,真的是要动肝火的,探春不与她说,实在是叫平儿感激不尽。
犹豫再三,平儿只好和盘托出,“其实这两年全是我们奶奶靠着典卖嫁妆,左右腾挪、勉力支撑罢了,外面的人看着我们奶奶威风凛凛,何尝知道这其中的内情!我们奶奶,实在不知已赔了多少东西进去,不过是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罢了。”
便指点探春,去与鸳鸯说明,如今这家里,只老太太手里还攥着多少好东西,悄悄抬了一箱东西,到府上公中该到账的到账了,再赎买回来就是了。
探春一时想不到府上已经到了这样的境地,目瞪口呆,心下凄然,“老祖宗正是享福的时候,不想子孙不肖,竟还要从她老人家手里拿东西,实在是……”
这边探春为贾府的现状而担忧,另一边,迎春追上黛玉的脚步,却见她慢慢走着,神思不属,口中自言自语道,“古怪,实在古怪,可是,到底是哪里怪了呢……”
迎春正要开口,却听的前面花木掩映处,似有争执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