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余韵绵长(4)
赵毋恤跟王子期接下来又赛了几轮,无论是交换马车还是更换马区,赢家始终是王子期,心高气傲的赵毋恤十分沮丧。
“肯定是您有所保留,没有把驾御的全部技能传授与我。”输了太多次,挫败感太强,赵毋恤很是灰心。
“所有技巧绝窍毫无保留,倾囊而授,哪敢存半分私心?”王子期是名扬天下的御马者,请他教授马术的大都非富即贵,即便如此,也不是人人都能请得动的。
他之所以肯收赵毋恤为徒,主要原因是赵毋恤重智尊贤,让他颇受感动。再者,两人很是投缘,一见如故。既然相互欣赏,肯定会坦诚相对,哪会像猫教老虎还留一手呢?
“那是为何?莫非在下天资愚钝,注定无法成为驾车高手?”赵毋恤更困惑了。从小到大,他引以为自豪的就是出色的动手能力和过人的武学天赋,骑马、射箭、使刀弄棍、蹴鞠、投壶都难不倒他,怎么四匹马连在一起他就玩不转了?
“宗主是我见过最有天份的武学天才,区区战车岂能难倒您?”王子期由衷的说道。
据王子期多年阅历所知,像赵毋恤这种家世显赫的贵族公子,他们之所以学骑射驾御,要么是方便沙场征战,要么纯粹玩乐消遣。目的不同,结果自然也不一样。前者很可能成为猛将骁骑有拿得出手的赫赫战功。后者则态度吊儿郎当,纯粹为了满足与朋友斗乐的虚荣心,技艺也很难提升。
赵毋恤属于前者。他是带着必胜的信心和决心来学习,谦虚耐心,全情投入,勤学好问,最难得的是他悟性极高,一教便会。
“难道师傅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赵毋恤一脸狐疑。他的直觉告诉他,王子期一定知道原因,只是故意不说,可是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卖关子他又猜不透。
“原因很简单。”王子期笑了笑,停止作弄这个气馁的徒弟。“驾御的精髓在于,马体安于车,人心调于马。将军在这一点上偏离了,所以屡次落败。”
“何谓马体安于车,人心调于马?”
“马身与车协调统一,御手的心跟马在一起,如此,马儿才能跑得又快又远。”王子期娓娓道来。“前者易,后者难。”
“难道是因为弟子心不在焉?”赵毋恤问道。
“不——”王子期捋了捋胡须,摇摇头,“将军很专注,只是专注的对象错了。”
“哦?”赵毋恤更糊涂了。扪心自问,驾御马车的时候,他可是高度专注,一心想赢的,并没有分心想别的事情。
“请将军仔细回想,您领先的时候是不是一直留意在下,担心在下会超越?您落后的时候是不是仍然紧盯在下,急着要赶上?”王子期顿了顿,说道:“如此以来,将军的注意力全在输赢,何来心思与马匹协调一致?”
“原来如此。”赵毋恤恍然大悟。
听完赵毋恤的回顾,韩虎和魏驹都不约而同的点头。
“专心致力于御马而非利害得失,方能赢取胜利。若是心存杂念,往往事与愿违。”魏驹总结道。
“水到渠成方能成事,世间万事大约如此。”在韩虎看来,叔叔有些急于求成。跟王子期比试之前不久,他才拜其为师。技艺生疏再加急功近利,自然很难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对王子期的这番说话继续探讨延伸,总结出不少有意思的心得。赵毋恤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这让他想起父亲曾经对他的教诲——
“精而熟之,鬼将告之。”是赵鞅挂在嘴边日常对赵毋恤的训示之一。究其意思, 与“读书百遍,其义自见”异曲同工。日夜研习,勤勉钻研,一定能够参透事物的要领精髓。
父亲曾说过,獐与马相比,獐的速度是完胜马的,可是獐很快会被马捕获。原因何在?獐在奔跑过程中时时回顾,因为分心,速度减缓,而马儿前奔全神贯注,越来越快,所以能将獐作为猎物逮到。
良剑宝马,世人热衷于把玩,百遍不厌。嘉言懿行,则浅尝辄止,不愿深入践行。如此轻慢懈怠,却想功成名立,岂非异想天开?
赵毋恤想,父亲是了解他的,所以对他耳提面命的皆是他的短处缺失。他有明确的目标,有强烈的进取心求胜欲,这是他的优势长项。与此同时,他对眼前当下却缺乏足够的耐性。
抛开御马不说,伐郑一战,智瑶对他的辱骂,他虽绝口不提,其实非常在意。他是能忍,没有当场爆发,但是他已在崩溃边缘。
智瑶三番五次的激怒他,无非是想逼他怒而出手,授他以柄,他对赵氏开刀就能师出有名。正是因为清楚他的目的,他才无数次告诫自己,要忍耐要忍耐千万要忍耐。
尽管如此,智瑶的存在仍然严重影响他的情绪。现在一想,大可不必。只要他继续选择避让,同时专注于自己的事情,谁来挑衅都能视而不见。
早该如此!灭代后,赵毋恤闲了下来,没有再组织像样的军事行动,才会对不着边际的人事物胡思乱想。这些杂念游思扰乱他的视线,模糊他的重心。他要重新出发,回到替赵氏开疆拓土的主道上来,不能让无关主题的事情分散精力。
许多年后,回想起今日的痛下决心,赵毋恤一定有感激有懊悔。父亲昔日的教诲、好友的暗示和心中似有若无的那片柔情杂糅在一起,不时还浮现智瑶可憎的面目,赵毋恤在权衡轻重,做出应对。
他目标明确,强势执著,再加坚持不懈,日夜精研,赵氏家族的攀升是可以预见的。好比一个人,若是已经从0到1,从1到100只是时间问题。最难的第一步已经跨出,接下来就是等待精熟之日的鬼神把你的耳朵叫醒。
与此同时,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丝被忽略了。在领地人口复仇武器面前,它太抽象太渺小,尤其对赵毋恤这样一个擅长武戏几乎不通文戏的愣头青来说,实在太过陌生。所以,它被生生压制,埋藏到箱子底。
初见,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接下来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会日复一日消磨损耗掉余额有限的爱,一日日的衰败,直至相看两厌,一别两分,各自安好。所以,被忽视未必是坏事,因为回忆总是焕然如新,永不褪色。想起来的时候,重新打开,加温捂热,它又鲜活生动起来。
赵毋恤的人生,对热血战场的渴求,对建功立业显身扬名的迫切,是压倒一切的,这些内容共同构成他人生的关键词。其余的,不过是装饰品,聊以打发寂寞,有与无都无关痛痒。至少,在那丝情意被潜抑至心底时,赵毋恤是这样说服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