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厉少愚偶尔过来接她下班。 今天着白衬衫,扎珍珠领针,一身焦糖色呢绒西装,穿漆皮黑皮鞋。来得稍早,站在路边的梧桐下等阿莱,一见她从侧门出来,眼前一亮,飞快地迎去推车。 送她出门的使女常见这景,已是见怪不怪,回去说给聂文清听,她艳羡至极,也想要先生接送。 厉少愚推着车,歪着脑袋看她:“今天怎么样?” 在他面前,阿莱不必做淑女,走姿大剌剌。 “没讲课,倒是听任太太讲了一下午故事。” 手袋里叮当作响,厉少愚听见了,好奇。 “看什么事?给你这么多钱。” “真会听声辨物啊,这也知道?” 厉少愚朗朗地笑着,在银行么,镇日过手的钱没有十万也有八万。下班前柜台点数,都不用看,光听响,他就能把数字估个大概。 这是他的天赋,只有阿莱知道。 阿莱真服了!想到下午的事,深深叹一口气:“你别问,不是该你知道的事。” “——哦,私隐。”厉少愚识相地闭嘴,换个话题:“我最近在学煎牛排,想不想试试?” 他的菜,是一把打开记忆的钥匙。 搬离公寓的前一夜,厉少愚特意准备好晚餐,意图绑住阿莱的心。 那天,他在梁妈指导下忙活出一桌菜,全是阿莱爱吃的。雪菜饭、油爆虾、红烧肉、响油鳝糊、凉拌马兰头、太湖银鱼羹......满满登登摆了一桌。 客厅里花团锦簇,满地红蜡,一条红玫瑰花瓣铺就的路,一色的红,好似洞房。阿莱也着红,红色荡领缎面鱼尾裙,一步一步,踩在芳香馥郁的路上,袅娜而至。 将她推至桌前坐下,厉少愚给她斟上小半杯红酒,举杯相碰:“祝我们订婚快乐。” 阿莱举起杯,含蓄地笑,眼波动人:“订婚快乐。” 各饮一口后,厉少愚献宝,急急地催促着:“尝尝我的手艺。”接着用叉子和刀剥虾,没一会儿就把半盘虾仁推到阿莱面前。 桌上的菜阿莱各尝一口,都咽了下去,嘴里发苦,心里却甜。只好生硬地评价:“这个菜饭还挺不错。” “嗯。”厉少愚的脸也苦:“这个最简单,雪菜是现成的。” 阿莱尴尬起来,安慰他:“第一次能做成这样,已经很厉害了。” 厉少愚忍不住,自己先吐了,再伸手过去接:“快吐出来。” “没那么难吃。” “别再给你吃坏肚子。” “没事儿,多做几回就好吃了。” 鼓励是情分,难吃是本色。 从那以后,厉少愚做的菜,是她的禁区。 “我们下馆子去吧!”阿莱掂起手包,眼眉弯弯的:“今天可是发了一笔不小的财,你想吃什么我都请得起。” “罗斯福——” 等到地方,夜幕已是深蓝。外滩上有人搭梯点灯,路上车水马龙,人影憧憧。侍应生把他们领到露台,阿莱定睛一看,眼前正是许念白和当红影星李小姐。可他不是在和小虞交往吗? 许念白放下酒杯,抬手招呼道:“郑小姐、厉先生,真巧啊。” 二人对他点头一笑:“许先生晚上好。” 站定,寒暄片刻。 想起虞沅君夸赞许念白的种种,显见是用情已深。阿莱一时百感交集,为她不值的同时,也思忖着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她?可恨,许念白出轨被自己撞破,竟还谈笑风生,没事人一般。 厉少愚认得李小姐,困惑片刻,但觉正常,也不再细究下去。 二人入座,阿莱把包随手一扔,双手交叠在桌上,气鼓鼓地斜着脸。 厉少愚哪知晓其中内情?见阿莱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凑过去低声问:“许念白怎么得罪你了?” 阿莱扭过脸,把虞许二人的事悄声告诉他,末了,仍是忿忿不平:“他就不怕我把今天的事告诉小虞?” 不消分析,厉少愚已得要领:“他怕什么?许家是世家,且根植于粤地,最讲传承。你别看现在商会是许则韫掌权,可他才是长子长孙,将来继承家业的第一人选。沅君妹妹一介孤女,和他交往,哪怕不结婚,也算是件好事。你能看到的,沅君妹妹一定也看得到,但她不必“看到”。退一万步说,“看到”了又能怎样?跟他闹?保准半点好处也捞不到。” 阿莱睨厉少愚一眼:“你要这么说,我可就不高兴了。” 厉少愚亲热地揽过她的肩膀,满脸谄媚:“知道你心疼沅君妹妹,你不爱听我就不说了。” “你为什么总把她想得那么坏?她只是个小姑娘呀!” “哈?小姑娘。”厉少愚像听见天大的笑话:“谁家小姑娘敢无缘无故喝陌生男子的酒?” “什么意思?” “真笨啊!”厉少愚解释道:“她哄你做好朋友是为了认识孔可澄,但发现人家对她没意思,只好退一步勾上许念白。你以为我不知道她一心撮合你和孔可澄?还不知道受过多少好处呢!你可别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最后一句纯属是泄私愤了。 “胡说——”正要反驳,阿莱已怔住。 虞沅君,从一开始就亲近孔可澄,这她是知道的。在百乐门里,接受孔可澄送的酒,促着她和孔可澄跳舞,来往。认识厉少愚后,百般挑他的刺,贬低他的工作,夸大他身边的危险。当时,她是不悦的,但因沅君年纪小,她既不疑心也不多解释。 如果把这一切代进厉少愚的话,再细想,那么一切都想得通了。 虞家也曾富甲一方,后来败落了,为了生活,虞沅君不得不学会精打细算,努力地,含蓄地,把自己作为筹码,和上流社会做交换。 和许念白交往,是一锤子买卖——成则富贵无忧,败则蜗居一隅。 这段友情里,阿莱被算计了,但她不气也不怨,只是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