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之恩
兰亭紧靠着车壁而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面的人。
执刀的那个一袭寻常玄色袍衫将高大身形裹在其中,斗笠遮面,腕间套着两指宽的银镯,只露出刀削斧刻般的下半张脸。
身边那个矮小的同样戴着斗笠,靛蓝的大襟衫下罩大裆裤,腰间银链松垮搭着,臂上纹着龙身,不像是汉人模样。
她来时翻阅过许多岭南方志,知晓此地负山阻海,林泽荒僻,种族杂居。除汉人之外,最多的是被称作“獠蛮”的百越族民。水居者浮家泛宅,是疍;山居者居于峒砦中,是林蛮。观其打扮,应是前者[1]。
怪道这马车的东家只看了二人一眼,便让他们上了马车。
她打量二人时,矮小的那个也在瞧她:“郎君可是去溱州做生意?”
兰亭压紧了声线,淡道:“是。”
她态度冷淡,那人却不以为意,兀自肯定道:“怪道如此急着进城”,他指了指一旁的药材,“如今这时节,药材最易受潮发霉,若不找个妥帖的地方仔细贮藏起来,怕是要糟!”
倒是日面见他热忱,接了他的话道:“正是如此呢!这位郎君,你二人不是汉人吧?”
那人呵呵一笑,“小娘子好眼力,我姓云,这位是我的同乡,我们是附近的疍民,趁着城中龙母祭典在即,讨些活计来做。”
疍民者,贱籍中之贱籍也。似这等壮年郎君,往城中去若是想寻些活计来做,多半是去做奴。
日面不知晓其中关节,只好奇道:“龙母祭典?我们来时也听别人说起,这是‘龙母’到底是何方神圣?”
那人看了高大的同伴一眼,解释道:“小娘子有所不知,这龙母本是溱州人士,姓年,因心地良善救得几条小龙,又养育有功,佑得溱水一带风调雨顺,因此被称作‘龙母’,获得溱州百姓世世代代的香火供奉。”
他缓声解释中,马车不知不觉驶入溱州城中,兰亭抬目看向车窗外,却见到与城外的荒芜截然不同的景象。
城属直辖澄安县,与长安城的井然如棋盘不同,城内所过之处皆花团锦簇,民居团围,青檐灰瓦的骑楼跨街,龙船脊和山墙筑成的镬耳屋高低错落。
许是天热,路上的行人穿着也比长安城的更为宽松随意,似这矮小疍民所穿的大襟衫随处可见,更有当地改良的款式穿插其中。
她这样瞧着,眼中也不自觉带了些光彩,马车倏然而停,敲锣打鼓的声音传来,她没坐稳,身体往前一歪,眼看着便要栽倒。
却被一股力量稳稳地扶住。
车主的声音自外传来:“诸位莫急,是龙母祭典的游神队伍,咱们略等一等便走!”
兰亭抬眼,撞入一双深如寒潭般的眼睛,漆黑的墨色如化不开的水雾将她笼罩,此刻,眼睛的主人正用那柄掀帘的短刀稳稳地抵住她的肩膀。
他手下明显收了力道,只横刀格挡,但速度之快十分惊人。兰亭到底闺中女儿身,被撞得生疼,借着日面搀扶的力道坐直后,隐忍地动了动肩膀。
“多谢。”
那人嘴角缓缓掀起个弧度,本无甚温度的眼睛盛满了些她看不懂的色彩,“郎君第一次替家里出门行商?”
游神的队伍似是从旁路过,锣鼓声震天,婉转空灵的唱腔伴着喧闹的人声传来,她在这沸腾中轻轻“嗯”了一声。
随即听那人立马道:“世道艰险,郎君在外可要多加小心——”
“譬如这马车,一定要扶稳了。”
似是为了印证他这句话,游神的队伍离开之后,马车嘶鸣一声,突然开始疾驰起来,在城中穿插奔跑。城内民居错落纷杂,又因方才的游神仪式万人空巷,正好为急速行驶的马车空出了位置。
兰亭初时惊诧了一瞬,随即因为早早抓住了车壁的梁木而免于摔倒,日面紧紧抱着她的身子,惊声叫道:
“东家!东家!这是要如何?好好的跑得如此快做甚?”
对面二人早在一开始便紧紧贴住车壁稳住身形,矮小的那人闻言笑道:“还不懂么小娘子?这车主可不是什么正经的车马东家,是干那等吃人不吐骨头的人牙子活计的!专拐你们这些外来客!”
“云郎君......这,这可如何是好?”日面连忙将自家娘子护得更紧了些。
兰亭皱眉,看向对面二人,见他们并不惊慌的模样,心中稍稍落定,一只手悄然伸入腰间锦囊。
那里有她准备好的毒粉。
马车七拐八拐地驶入一处无人的民居院乱,兰亭几人刚刚稳住呼吸,就听到数道脚步声传来,那车夫跳下车辕对着来人谄媚道:
“东家,这几人都是新来的货,一个外商带着个婢女,瞧着颇有些钱财,还有...还有两个獠蛮,来城中讨生活的,人看着还算壮实......”
“獠蛮?你还真是不挑,给我弄进来这等贱民做甚?能卖几个钱?”
那车夫嘿嘿一笑,讨饶道:“这,这不是最近手头紧,能赚一点是一点......”
那东家打断道:“行了,验货!”随即便有脚步声上前。
兰亭闻言,冷汗涔涔,锦囊的毒粉已然捏在手中,整个人蓄势待发。却被微凉的指尖轻轻地在腕间一摁。
肌肤相触,一瞬而分,她不解地看着眼前的高大郎君,那人却微微摇了摇头,无声道:“娘子莫怕。”
随即便在她因惊讶而睁大的双目中,和那姓云的郎君双双破门而出,一脚踢中前来掀帘的人贩。
“哎呦——”
“不好,这是个硬茬子!”
“快,快多给我找几个兄弟来!”
破空声响起,拳拳到肉,短兵相接,兰亭和日面握着手蜷缩在马车之中,颈背一片冷汗,不知是为了眼前的兵荒马乱还是被那不知道底细的郎君识破女儿身,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要活着达到问心堂,要解决那桩悬案,要达成与伯父的交易,才能换得母亲的安稳和她的自由。
脑中思绪飞转,她深吸几口气,撩开帘子。
日面被她吓到:“小姐——”
她捂住日面的唇,摇了摇头,随即透过掀开的缝隙往外看去。
院落中已经躺着十多个人,死伤不知,那领头的东家正在地上哀叫不止。车夫似是被打断了手,早就抱着手臂蜷缩在地上磕头求饶。场上还剩下带着兵器的七八个人正同高矮二人缠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