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子夜谈

当晚这两行人不约而同都没有离开，各自在树林里寻了个地方，吃了些干粮便睡下。

林星失眠了，半夜起来，在林里乱晃。

走了会，到了林边，蓦然看见那个叫温客行的男人也没睡，他靠在白天立起的那座无字碑上，静静地坐着，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又仿佛立即便要化作清风消失。

莫名其妙地，林星觉得自己应该立即退回去，不要打扰到这个沉思者。

但温客行已经发现了她。他转过头来，向她招了招手。

“丫头，给你讲个故事，听不听？”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听。”林星歪了歪脑袋，然后回答。

温客行脸上露出了一种奇异的神色。

“好！好好好！”他似悲似喜，叹了两声，然后又说了起来。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拖着长声，语调有高有低，话里却没什么感情，“有一个小山村，一个村民站在树下，手里端着一碗红色的水。然后那个村民听见了猫头鹰咕咕咕咕地叫，然后他所在的那个村子那一晚死了好多好多的人。”

林星没听懂，只觉得这故事很古怪。

于是她问温客行：“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温客行耸耸肩，回答林星，“还要什么然后？”

“这怎么可能是一个故事的全部？！”林星急了。

于是温客行又问她：“那我还有一个故事，你听不听？”

林星脑子里有两股力量在拉扯：一方告诉她应该现在就离开，另一方却让她留下来继续听这个怪人讲故事。

她选择了留下来。

“我要听。”她回答。

于是温客行又讲了起来：“有一个小孩，从小就爱看美人，尤其爱看美人身后的那一对蝴蝶骨。有一天呐，他半夜起来出门，看见道上有一个死人。那个死人啊，明明脸都被划烂了，衣服也不成样子，头发更是乱糟糟，还有一柄长枪直直的从她后心穿过给她钉在了地上，可这个小孩，就是硬生生凭着那个死人背后的蝴蝶骨断定：这个死人生前一定是个美人。”

讲完了，他还又问了一句：“丫头，你觉得这个小孩怎么样？”

林星的呼吸已经细微到了几不可查的地步，那个小孩、那个小孩……

她正斟酌着该如何回答，突然听见了周子舒的声音。

“温娘子，”他冷淡地说着亲昵安抚的话，“心里悲苦和为夫说，别去吓唬小孩子了。”

“阿絮啊……”温客行叹了口气，慢慢地站起来，走到周子舒身前，慢慢抱住了他。

一个高大的男人，却在这时，似乎比一个三岁稚子还要脆弱，似乎比一个白发丧子的老妪还要悲伤。

“有一个小孩，”林星颤颤巍巍地小声说：“她的父母、亲朋、一切一切过去熟识的人，全都被人杀死了。她很害怕，她一个人不停地在逃跑。”

她狠狠抹了把脸，擦掉了眼角泌出的泪，继续说：“但她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凭着一口气，最后，还是一切都在慢慢变好的，一切。”

说完这话，她转身，跑进了林中。她要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哭一场。

林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记得抬起头来时，周子舒支着腿坐在一旁看着她。

“周师兄有事吗？”林星一边问，一边还因为哭得气不顺打了个嗝。

“谢谢你啊。”周子舒道，“撕开自己的陈年老疤来安慰我家那位。”

林星不知如何回答，没言语。

周子舒也不用她答话，继续道：“丫头你挺精的，我看你看出来了，他讲的故事，说的全是他自己。”

心中的猜想被证实，林星没有一点得意或喜悦，她在想温客行。得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把惨淡的过往藏在故事里，毫不在意一般，轻描淡写地言说呢？

“你跟他挺像的。”周子舒继续说，“都是幼年家破人亡，都是拼了命地往上爬……”

他停了一会，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继续道：“他家因武库的钥匙，怀璧其罪，满门遭屠戮，连带着他家所在的村子，只活了他一个。他还被迫入了鬼谷，在那等养蛊般的地方蹉跎二十年，险些再也逃脱不得……”

“他挺喜欢你的。”周师兄最后总结，“要是你无事，可多来长明山顶坐坐，那也曾是你师祖隐居之地。看着跟他有相似出身的孩子和他有不同的遭遇、结局，他心里也能略微好受些吧。”

他的大半张脸隐在夜色里，下弦月的黯淡光辉给他的神色打上了一层阴影，看不透，看不清。

“多谢周师兄教我。”林星深施一礼。

周子舒摆了摆手，转身离去。

千里不留行。

可到次日早，林星再欲去寻他二人时，这两人已双双不见踪影。

“周师兄和温师兄他们呢？”她问师祖。

师祖抬了下眼皮：“走了？”

“为什么他们这就走了？”

“他们有他们的事。”

“那我还能再见到他们吗？”

“天地这么大，若是有缘，自会相见。”

“好吧。”

于是这祖孙两个也收拾了行装，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