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我来时不逢春(37)
的那些冻死骨,如他这般吃喝不愁的人难什么呢?
可人不能被安慰。
还是被真心疼爱你的人安慰。
他就觉得自己难了。他低声喃喃道:“我可真难啊——说不得要被骂成什么样子呢?”
他松了神,便也松了手,一勺水下去,小菜苗被浇了个透——不能再浇了!
他立刻警觉,左右看看,天神菩萨保佑,钱妈妈并不在附近。
他赶紧挪了块地,笑着宽慰道:“他骂凭他骂,他打凭他打,我自关门我自睡。”
而后见她怔怔愣在原地,他又退后一步,扯了扯她的袖子,却扯不动,他只能又提着桶回去一步,轻声叹息道:“山君,我并不能被他们伤害到。”
他在做此事之前,就已经有数了。
他道:“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死咬着博远侯私贩茶叶的事情不放?”
兰山君看向他。
郁清梧:“我之前就跟你说过,当年莹莹死后,我被贬淮陵,曾央求阿兄一块回去。阿兄却不肯,他还不愿意带着莹莹回去。”
阿兄说,“清梧,调令下来了,你不得不走。但我还能留。”
他知道阿兄留下来是为着做什么。
“他要去查博远侯府。”
郁清梧:“我胆战心惊,总觉得会出事,但阿兄却闭口不言,并不承认自己去查这些。”
即便是回到洛阳之后,他也不曾说过。
可是阿兄去世之后,郁清梧就知道,他一定是查到什么了。
兰山君喃喃道:“贩卖茶叶的证据?”
郁清梧点头,心头升起一股郁郁之气,一勺水浇上去,道:“林冀是狂妄,但五年前狂妄,想来是长了教训的,但如今还嚣张得毫无道理,岂不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我不信。”
他不信,就去查,他对皇太孙道:“难道您不想彻底扳倒博远侯么?殿下,不如就拿我去试试他的脑袋硬不硬吧。”
皇太孙答应了。
事情就这么办了起来。
郁清梧手紧紧的握进水勺,“所以山君,你不用担心,无论外人如何谩骂,我心不亏——我还恨得很——有些事情,是不能细细想的。”
阿兄去世的这八九个月来,他每天晚上都会想阿兄去世前的一点一滴,一言一行——尤其是阿兄离世前去他宅子里欲言又止说的话,尤其是邬庆川及时叫人把他唤去邬家抽查学问。
他急着走,跟阿兄说,“等我回来。”
他一提起这个,身子就忍不住颤抖起来,再次道:“山君,你说,我要是当时不走该多好?”
于是想来想去,查来查去的,就都弄清楚了。
他深吸一口气,咬着牙不让自己哽咽:“我一直以为,阿兄的死,邬庆川只是藏起了证据。”
他说,“我不曾想过,他会知情……我也不敢去问,他是不是也出手了。”
如果真出手了……他该怎么办?
他抬起头,定定的道:“所以,我不是怕他们骂我,我是怕我自己……怕我自己下不了手。”
兰山君久久看他,却突然抬起手,朝着他的肩膀重重的拍了拍,“别下不了手。”
她道:“郁清梧,别下不了手。否则,就是你被送上断头台了。”
元狩五十七年冬,他不曾对你手下留情。
她不知道,在这十年之中,郁清梧是不是曾经对邬庆川留了情面,但是她知道,这份情意,并不算成功。
她曾见过他的死状,她知道他一旦留情,便万劫不复了。
她站在十年之后看他,第一次用坚毅的语气道:“无论他之前有多少功绩,在他默认杀害苏家兄妹的时候,过往功绩,就已经烟灰湮灭了。他能杀他们,也能杀你。”
郁清梧沉默良久,而后轻轻点了点头,“我懂的。”
他浇完水,又去拔了几棵白菜到廊下放好。他搬了两张凳子过来,一张自己坐,一张给山君。
兰山君坐下取了一棵白菜剥。
郁清梧心里却还想着她刚刚说的话。
他的目光不免被山君吸引去。
他想,他就像她手里的白菜,本是好好的,看着很好,水灵灵的,谁瞧了不说一句是颗好白菜呢?
可她总是轻而易举的,就开始剥他的外皮。
那些他隐在心里,不曾想过告诉任何人的怨恨,就这般说给了她听。
他根本无法拒绝山君问。她一问,他就想剥自己。
于是,一片一片,一层一层,他的心就被剥开了,被她瞧见了。
白菜心并不算好。
坑坑洼洼的歧路难平,并不是世人喜欢的君子潇潇骨。
他不免低头,心中生出些惶恐来。
这股惶恐也不知道从何而来,甚至不能细细品味是什么,只是觉得自己的心被剥开了,便无所遁形一般,毫无所依,毫无所靠——至少之前,他的皮相笑吟吟的,谁也不能让他说出,他其实想杀邬庆川的话。
他将白菜叶子一点一点归拢在手里,紧紧攥着,正要抬头,就见山君将手里的白菜心递了过来。
她说,“郁清梧,你将来要是动不了最后那一刀,就告诉我。”
“你的刀子慢,我的刀子快。我需要你帮我杀一个人,若是你愿意,我也能帮你杀掉邬庆川。”
郁清梧就呆愣愣起来。
兰山君将手里一直悬在半空中的白菜塞在他手里,“父慈子孝,父慈才能子孝。”
“你一定要记得,在他决定杀掉苏公子的时候,父字就没了头上那两撇,没了庇佑之心,就只剩下一个乂。”
乂,刀也。
她站起来,一字一句,坚定得很,“不是他用这把刀来杀你,就是你用这把刀来杀他。那我们不如占得先机,将他给杀了。”
郁清梧便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想,他终于发现,今日山君的不对劲了。
她似乎很是害怕邬庆川会杀了他。
她似乎也很笃定,邬庆川会杀了他。
她似乎从一开始,就是个谜。
但他知道,她在担心他。
她一向温和,行事从不像今日这般,而今日,她应该是害怕了。
害怕他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