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吻
入夜,上灯。
清和苑门前的廊上挂了几盏紫檀嵌玻璃花鸟画八角流苏宫灯,长长的流苏由绿松石混着珍珠串制而成,在晚风中微微摇曳,那灯里透出来的暖黄光晕明明灭灭,越发衬得屋里宁静祥和。
卫怀舟一整个下午都安安静静的,喝了弄影和常安悉心煎制的药后就去榻上歇着了,闻舒还管着闻家的铺子田宅庄子,临近年关每天看账册也忙得很,是以这个下午两个人都还算安分。
到了晚上就不行了。
考虑到卫怀舟被那碗药伤了胃,闻舒很贴心地吩咐厨房熬了山药粥,还炖了一碗红枣桂圆汤。为防病人心里不平衡,闻舒也就陪着他一起吃。
山药粥煮得粘稠香甜,红枣桂圆汤甜而不腻,都是暖胃的上品。
卫怀舟吃了两口粥,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放下了羹匙。
“本月二十是皇后娘娘的生辰,我们须得备一份寿礼送入宫,并在二十那日一并入宫赴宴。”卫怀舟侧头看向闻舒,“我已经想好了,就把库房里新得的那副玉如意送去,你看怎么样?”
当今皇后出身卓氏,十八岁嫁与圣上,二十岁诞下太子。其弟卓庆元既是兵部尚书,又是内阁大学士,平定安州的事也属他功绩第一。如今的卓家如日中天,卓庆元那个儿子卓问书也于去岁高中,他们家声名显赫又爱显摆,排场竟比从前鼎盛时期的闻家还要大。
京中显贵,卓氏第一。
对于这样的皇后,是该用尽心思谨慎恭维才好。
闻舒思忖片刻,没咂巴出这个礼送的怎么样,反倒觉出了卫怀舟也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不懂权术迂回。
玉如意不差,可也远称不上“用尽心思”四字,京中人贺寿,十份贺礼里能找出三份玉如意。
卫怀舟显然是想把寿礼藏在人堆里,无声无息混过这个寿宴。
帝后二人对他如此看重,加官进爵是一,隔三差五召见入宫赐宴慰问是二,每逢佳节盛会必有重赏是三,换作寻常人巴结还来不及,他怎么反而避之不及?
这难道是什么新的欲拒还迎的手段?
她思索的时间有点长,还频频显出异样的神色,引得卫怀舟好奇不已,“不行吗?可是有什么不妥?”
“啊?”闻舒回神,见卫怀舟眉头微皱,眉间锁着几分忐忑,她也放下羹匙,“没什么不妥,我只是觉得……嗯……”
她措辞半晌,想了许多旁敲侧击的问法,最终却直言问道:“帝后对你十分看重,怎么你对他们反而不太上心?”
其实卫怀舟不止对帝后不上心,对自己的亲爹娘——国公夫妇也不怎么上心。
就闻舒这大半年以来的所见而谈,国公夫妇与卫怀舟之间的关系奇怪得很。卫怀舟不是败坏家业的纨绔子弟,国公夫妇也不是不讲道理的迂腐父母,他们之间少有剑拔弩张的时刻,可是,闻舒能感受得到,卫怀舟无时无刻不在试图脱离他们的掌控,而他们也不遗余力地收紧了罗网。
看似平静的国公府,暗里则藏着波涛汹涌。
“陛下与皇后娘娘有太子殿下孝顺,我一个外人,若是殷勤献得太过,有失体统。”
这明显就是编出来唬她的,闻舒不信,“是吗?”
卫怀舟反问,“不是吗?”
他们坐在方桌靠近的两侧,闻舒的外衫与卫怀舟的圆领袍都是月白龟甲纹真丝纱所制成,二人宽大的袖子垂在两侧,略带筋骨的料子在空中形成一个弧度,之间只隔着微不可察的距离。
只要有一个人有所动作,这两件材质纹样相同的衣服就会挨到一起。
但是他们谁也没有动。
闻舒含笑的视线与卫怀舟相接,对方挑起眉,也笑着看她。
他们明明在笑,然而空气里却陡然现出了微妙的僵持与对峙。
对视良久,还是闻舒先让了步,“是吧。你有你的考量,无需解释给我听,是我多言,抱歉。”
“闻舒……”
卫怀舟下意识叫了一声,仿佛下一刻就要启唇说些什么,但是他静静看了闻舒许久,最终还是收回目光,用长长的眼睫挡住了眼底的情绪。
他说:“没事,你不用道歉。”
闻舒“嗯”了一声算作回应,然后微低螓首,专心去吃碗里尚还温热的山药粥了。
卫怀舟只见她收了平日里的百般笑颜,一张脸变作平静的湖水,无风无波,不起微澜,任岸上柳枝如何攲斜向水面,她都不闻不动。
闻舒生气了。
这个结论在他的心里炸开,就像是有人给荒芜的枯井里投了一个爆竹,炸得他六神无主。
他大概猜到对方为什么不快,也许是因为他对闻舒的疑惑避而不答,也许是因为他没有说真话,也许是因为她又想起了陈年旧事……
但不管怎么样,他都得哄了再说,没有什么比闻舒木着一张脸视他于无物更让卫怀舟难受了。
于是他先是尴尬地笑了两声,微屈手指摸摸鼻子,在这间隙里偷瞄一眼闻舒,发现她小口喝粥的动作还挺连贯,可见也没有太过愤怒。
应该很快就能哄好,也许讲个笑话冲淡一下这压抑的气氛就好。
卫怀舟在心里安慰自己。
“闻——”他刚想开口,就见闻舒放下羹匙,拿叠放在一旁的干净绢布慢条斯理地擦了手,然后丢下它往后去了。
月白长袄似霜,下摆随行走的动作漾起,无声地划过一个浅浅的弧度。
对方的背影修长,云髻下那一段白皙的颈脖柔美无比,真乃“领如蝤蛴”。
卫公子出师不利,笑话还未出口,佳人先丢下他走了。
其实闻舒不是生他的气,而是在生自己的气。
她气自己明明知道这段名存实亡的姻缘只是交易,当初选定卫怀舟只是机缘巧合,可是近来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踏出安全界限试探卫怀舟,妄图从对方那里探求到一丝旁人不可得的密辛。
甚至,她希望卫怀舟坦诚相待。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交易而已,再牵扯得多了就不好抽身了。
闻舒坐在梳妆台前,竭力抑制心中如野草般疯长的异样情绪,那似乎是一种爱欲与占用交织的毒药,让她难以保持清醒。
身后的卧房空空荡荡的,卫怀舟还在前厅吃饭。孤独与冷寂卷地而起,梳妆台上的金钗凤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