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有前缘(一)
漆黑之中。”
那是何其忧伤的自陈,刘彻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姑姑,她刚刚站在人生权力的最巅峰,生身母亲即将成为太皇太后,并且只有她一个亲生儿女还活在世上;女儿要从太子妃变成皇后,而这几乎是她一手促成的;儿子娶了大行皇帝和皇后的女儿,新皇帝的同母姐,凭空得了一个列侯,她自己也春风得意,要做史无前例的大长公主,在这个关头,她自己却心生退意。
这个在文帝死后就迅速拨弄风雨的女人几乎用一种壮士断腕的态度说:“别这么看着我,我可能比你想得更了解你,但你却并不太了解我。”她拍了拍刘彻的肩膀,提醒他,“回头看看我的女儿吧,她一直看着你,注视着你,因为担忧也因为无法割舍对你的爱恋。她确实有点小脾气,但是这是你和我宠坏她的结果,这得怪你和我,别怪她。”
接着她又扫过自己其他几个侄子,有梁王的儿子也有景帝的,“别看他们一个个托生皇家,其实不过戴着金腰带、品行能力甚至在中下的人。不过其中一些人,也怪可怜的。”刘嫖说这话时带些轻蔑又带些怜悯,她看向唐姬所生的长沙王刘发,刘发是一个幽静夜晚刘启醉酒的牺牲品,他一生下来就受到众多兄弟的歧视和父亲的冷落。
刘彻明白刘嫖未尽之意,“不管他们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杀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刘嫖满意地说:“你父亲泉下有知,不知道该有多欣慰。”刘彻心里补了一句,“用不了硬刀子制服他们,我就用软刀子辖制。”
刘彻被刘嫖扶着走,刘嫖没有跨出门槛,她站在刘彻身后说:“看看吧,那才是你真正的敌人。”
魏其侯窦婴等不及刘彻先行离开,现在正好就在未央宫前殿,他旁边是焦急的田蚡。田蚡生得丑陋无比,个子还相当矮小,但是这个人的野心却比他的脑袋还高。他的外甥还没有登基,他就谋求丞相的职务和武安侯的侯封。武安侯是秦末楚怀王封给高祖刘邦的爵位,当刘彻从王皇后那里得知消息时,对田蚡和同样喜欢奉养门客的魏其侯窦婴恨得咬牙切齿。
他们身后是越来越不驯服的南越等国的使臣,他们奉命吊唁,但态度算不上多恭敬。南越国王是秦末的南海郡尉赵佗,他虽然没有插手十八路诸侯逐鹿中原的战争,在战后选择向高祖、吕后称臣,春秋两季也派人去长安朝见,但是在国内,赵佗一直以皇帝的身份自居,吕后驾崩后他不只一次进攻长沙国,骚扰汉境。
东瓯和闽越是世仇,在吴楚七国之乱时,带着血色的阴谋一半藏进吴王的帽檐的阴影下,一半则被东瓯国王埋进边境的泥土里。东瓯在吴王战败后,将昔日的盟友灭口,吴王的儿子流落闽越,不止一次挑唆闽越攻打东瓯。
至于朝鲜和匈奴,前者早在文帝时期就拒绝每年的朝见,后者在国丧时期不来攻打汉朝就算得上是仁至义尽。据冒顿单于寄给文帝的信,他铁骑下征服的区域不仅有漠南漠北一望无际的草原荒漠,还有中原人根本没见过不知道的西域三十六国。
环顾四周刘彻才发现自己是这样孤独无助,他的四面八方都是虎视眈眈的仇敌和别有用心的小人,值得依靠的百里无一,需要提防的处处都是。他回过头看着姑母,发现她的头发中已经混了几根白丝,这个玩弄权术的女人终究还是老了。
刘嫖说话时的气息相当平稳,“你总有一天会知道女人的好处,她们漂亮、听话、温顺,更重要的是因为种种原因总得受制于男人。”刘嫖没忍住轻笑了一声,“你母亲很焦虑地看着你呢!她还没有当上太后,就要霸着你,想要依凭你母亲的身份从你身上得到权力。唉!”
“好了好了,不说她了,你也别生我的气。再看看你身边的人吧,郭舍人,那个中黄门是不是叫这个名字?这双眼睛里真是藏满机诈,你要当心,他可不是只会投壶供你欢笑,他是只秃鹫,会趁机叼走你盘中的大餐。宫廷中还有许多像他这样的人,你得当心。”
“不幸的人,你有许多比你年长的哥哥,还有狼子野心的外戚。你得在太后和太皇太后之间寻找平衡,但是州郡的豪强不一定给你这个时间,长安越乱,他们就越肆无忌惮。更倒霉的是你的烦恼其实不仅在国内,更在国外。在跟他们打交道后,你会喜欢上我们这些龟缩在长安的女人,因为我们其实比你想得更加脆弱。即使是你母亲,也比你想的好对付。”
不能再说了,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甚至连失明的窦太后也将头颅转到刘彻的方向。这些目光汇集在一起能把火柴点燃,也令刘彻全身发热,他感觉自己像被摆到砧板上的鱼肉,等待刀俎的宰割。
刘彻从没哪一刻比今天更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孤独和单薄,在场的每一个人的事迹用墨写在竹简上,都是旁观者光看上一眼都深感棘手的人物,然而这些人也是他实实在在、挣不开甩不脱的亲戚。
昏暗的冬日总算迎来久违的日光,群臣蜂拥着扑上前朝见新天子。他们的影子、冠冕、笏板在风里摇摇晃晃,自己更是脚踩脚、肩并肩,叽叽喳喳说着听起来和鸭子叫差不多的话。但是当他们一起跪伏在地,高呼万岁时,刘彻从内心感到由衷的喜悦,久违的平静涌上他的心头。
他走下台阶接受了群臣的朝拜,眼泪流水一般涌下眼帘,但这不再是恐惧伤心的泪水,也不再是焦灼愤恨的泪水,而是充满野心和欲望的泪水。无数的滋味沉淀在他尚且稚嫩的心灵,只余下对权力的渴望和扫平千难万险的雄心。他并非天生的英豪,但时代确实选中了他。汉朝历代君王的英魂回荡在未央宫,看着他披荆斩棘,荡平千难万险,创造一个前所未有的辉煌。
阿娇浑然不知丈夫心中发生何事,她推开想要多一个恩泽侯的长兄,着迷地从窗柩、从七尺水晶屏风、从掀起的竹帘,从她能找的任何一个可利用的空隙追寻丈夫的身影。灿烂的阳光照在她小丈夫身上,她可以清楚从对方泪水满溢的黑眼睛中看到非同一般的神采。
那神采真是令人神魂颠倒,只是阿娇不知道那其实是名为野心的火光在跳跃和闪动。它的萌发不知在何时,它的熄灭遥遥无期,它可以绞死一个人的柔情和良心,让一个其实多情的人变得冷酷无比。阿娇并不知道刘彻从这一刻起就与自己渐行渐远,她只为一个男孩终于变成男人而感到喜悦。
像灵车一样在午夜飞奔的马车不清楚也不想知道几日前这对帝后的心情和心事,它从容停在都邑司空官所在的牢狱。这所幽深黑暗的牢房其实又叫都司空,是左右宗正③负责看押宗室和外戚的囚牢,之前吴楚七国之乱,楚王的子侄就曾经靠在铁索上听连绵蝉声吹断夏日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