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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有前缘(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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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衣袖窸窣声和环佩相撞而生的叮咚声在夜色中时隐时现,当月色照在她脸上,张汤立时就认出她是江都王爱姬。赵禹见树下有人吓了一跳,他拂开丰盛却干枯的枝条,细细打量那个女人一眼,立刻下了判语,“您不怕死吗?深夜到两个陌生男子身边,江都王不杀了您也得叫您脱一层皮。”

月华下是一张尚且稚嫩的鹅蛋脸,双颊滚满泪珠,施粉抹朱的面孔因此堆出道道泥泞的泪阑干。张汤从没见过一个女人在哭得这样伤心狼狈后,还能这么美。她的美在淋漓泪水中透出些许微弱的锋芒,额头和鼻梁之间美妙的曲线又那么脆弱,赵禹看了却狠得下心肠,“趁你和看守你的人还没分离太久,赶紧走吧。”

女孩摇了摇头,头上玉搔头几乎滑下发鬓。钗摇鬓散后,她人也更显稚嫩,在朦胧夜风中有一种与菡萏荷花争艳的美丽。平林新月下,河畔青芜中,鸳鸯香径里,她反倒比矫揉做作的刘翁主更纯洁典雅。

张汤看她这样美丽,比去年粗略瞥去时的更姣好灵秀,深感不安,“此处毕竟不是中庭,您夫主不在,您又如此年少倩丽,我们两个人虽然不是德高望重之人,但也不能和您这样一个女子在无人处私语,败坏自己的名声。”

赵禹冷冷补了一句,“若是江都王知道,您可能会因为年幼逃过一劫,但我们二人恐怕都要命丧此地。”

女子猛地抬起头,被泪水洗刷过的脸庞更显皎洁娇嫩,比白日所见还要年轻些。她呜呜咽咽向张汤赵禹二人倾诉,“我是有夫主不假,但我夫主不是江都王,而是吴国一个校尉。”

吴国除国后江都王曾经统率此地百姓,赵禹以为她是江都王从乱臣贼子手中抢来的姬妾,倒不是十分关切。张汤心中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能不能从她身上敲出有关于江都王的风声和动向。田蚡自持国舅身份,对皇帝年长的兄长十分忌惮,经常打探他们的消息,如果能抓住眼前这个女人的心,那就可以驱使她做自己和田蚡的耳目。

赵禹又露出那种若有所思的神情,“您对江都王很不满?”

女子露出一种又怕又恨的神色,可即使被怨恨扭曲面容,她依旧有一种可以称之为天真的情态。她翩跹的裙摆和衣袂像云彩一样飞舞,似乎随时可以带她飞到天阙之上。她动了动嘴唇,“赵大人①,张大人,我是早就听说过你们的名声,才不顾礼义廉耻寻找你们。”

她的眼睛像是下定决心一样散发出一种决绝的光芒,张汤这才意识到他错看了这个小女子,她虽窈窕美貌,但绝非外表表露的那样柔弱可欺,“您二人一个是陛下宠臣,一个是太尉弟弟身边爱重的友人,都通晓律法,深明大义,因此我才来找你们解救江都国的父老乡亲,免得他们像吴国士人一样祸殃池鱼,遭遇无妄之灾。”

她一字一顿道:“江都王有不臣之心!”

淡墨色的烟云外传来“节以鞀鼓”的敲击声,铿锵有力的鼓声一声叠着一声,一刻连着一刻,绵延不绝,几如惊雷,简直能把旁观者的心敲碎。赵禹听着鼓声轻轻一哂,“不臣之心指什么?是僭越礼节,盗用天子才能用的旌旗?这件事梁孝王也做过,窦太后和景帝都没有惩处他,现在的天子也不大可能用这样的理由惩处江都王。”

女子目光有意无意飘出影壁朱门,似是提防某个身影突然从木棉绢花和柳梢月下蹦出来。赵禹见她眼中的火光还没有燃尽,也不禁真的生出些兴趣,有心听她再讲。

“韩信曾经和张良一起修订兵法,从一百八十二家中摘取精要之处,编汇为三十五家。诸吕谋逆,盗取此书,而今江都王又从中贵人手中盗取部分散逸的书籍,不是有不臣之心,那又是什么?”

畏兽戏与凤凰戏已经取代了鞀鼓,拊掌高歌和悠扬的竖笛声从中庭传了过来。女人纵情的歌声和笑声在如水的月光中听起来尤其缥缈,赵禹听着其他女人的笑声对面前少女道:“你恨江都王,这是为什么?”

沉默了半响她才回答道:“他给我取了个名字,叫淖姬。”

淖有烂泥之意,烂泥被男人的靴子踩住后,会黏在男人靴子上,挣不脱,扫不开,拿不下,洗干净了还伤皮子。赵禹立刻就听明白那里面的含义,他稍一沉吟:“除此之外呢?”

淖姬道:“还有我很害怕。”

“怕什么?”

飞鸟远去的影子落在黑黝黝的墙头上,不一会儿又在夜色中飞远,就在它们起落的瞬间,淖姬泪如雨下:“我有一个丈夫,或者说我本应该有一个丈夫。他应该和我一起度过一生,可是不知道是我不好还是他负心另爱他人,他竟弃我而去。”

樱花再美花瓣有缺,桃花再艳奈何轻薄,梨花清丽可惜无香,铁一样的虬枝会吐妍流葩,但禁不起没有尖刺,被人亵玩的苦痛。更值得怜悯的是,无论她们再怎样吐露芬芳,一夜风一夜雨,就将她们送下树梢,送入泥潭。

一个像淖姬这样美的女人所忍受的只会比这多不会比这少,她天生就是一件价值倾城的礼物,生来最大的意义就是被转送给他人。如果她只是件东西那也好,可她偏偏是个人,这许多苦楚便免不了撇不开。

“如诸公所见,上苍不怜悯我,使我飘零流落,对此我一度想要一死了之。可是——他救了我,我和他被人成全。”

“所以我不想死了,能当人,谁还想当鬼呢?我能浑浑噩噩活着,能站在这里见到两位大人,不是因为我真的是男人靴子下的烂泥,谁来就黏在谁脚下,而是因为他曾经邂逅过我,关照过我。一想到他曾经站在我身后,曾长久注视我,那么无论是梦乡,还是醒来后沉浸在捣衣声中的长安,都可以安慰我。”

中庭的歌声重又缠绵起来,唱的正是上邪。当属于上邪的乐声浮起时,所有的喧嚣都像云水一般散去,只留下如木槿花般回旋的歌声。蜀琴赵瑟和女人如泣如诉的歌声交缠着,回荡着,像一匹织好的菱纹绮,上面的“安乐如意长寿无极”和蚕丝不可分割本为一体。

赵禹说不准这首歌悲伤不悲伤,只觉得它有一种难言的慷慨,听起来像一个少女坐在磐石上,用蒲苇为心上人编席子。磐石坚定是她心,蒲苇坚韧是她意,脚下青草蔓蔓绊住她意中人,她只顾在长风在等待对方。

这歌声出奇地扰乱了赵禹的心,赵禹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忠厚长者,但他依旧觉得自己面对这个小女孩有必要说些什么,“你有没有想过认命?江都王在长安有他的官邸,你不喜欢江都王可以选择留在长安。”他顿了顿又有些为难地说:“你虽然喊我一声大人,但我并不是什么大人物,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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