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人一愣,“本将乃左翼忠武将军。” “左翼忠武将军…”时临安重复一遍,又看向正中的秦金双,“本官听闻,平凉军最是军纪严明,只不知,藐视君威,不遵上官,当如何惩处?” “你!”左翼忠武将军猛地立起,正要说出狂悖之语时,他突然想到,时临安的威胁并非虚言——成安帝虽年青,却手腕老辣,一旦以方才的话语为由,惩处、清洗平凉军,那西北一境,当再无贝氏英名。 “末将恐犯暑气,冒犯时侍郎,”那人也算能屈能伸,单膝跪立道,“愿领二十军棍。” 时临安凉凉地看一眼秦金双,后者一咬牙,吩咐道:“去旁处领罚。” 左翼忠武将军退下后,账中诸人的眼神再一变,他们收起轻慢,却增更多怨怒。 时临安不与他们纠缠,她从袖中取出抄本,缓缓走过几步,递与秦金双,“秦将军,你且看看,”她的双手拢入宽袖,整个人立得清闲,“不过是抄本,本官手中还能有十份,百份。” “贝天远如今只是流放,以后的造化尚未可知,”时临安看向秦金双,眼神一瞬不瞬,“若秦将军短视,贝氏的根基可就…” 秦金双怒目翻看手中的抄本。因事涉皇家,贝景平一案的诸多细节并未公布。平凉军只接到冷冰冰的一道圣旨,道贝景平私通柔然,迫害君主。这叫视他为平凉军脊梁,为西北一境战神的兵将、百姓如何能信? 可时临安递来的抄本中详述他与柔然私通的细节,更有石磊查出的以军需酬谢柔然的铁证。秦金双猛地按下手中的抄本,胸口剧烈起伏,心绪难定。 “陛下…当真不会取天远的性命?”秦金双哑声问道,他眼中精光尽失,刹那间衰老十岁。 时临安取回他手中的抄本,“这要看秦将军,”她道,“若今后的平凉军仍是‘只闻贝氏,不知金陵’,贝天远在袄儿都司呆上一辈子,也未可知。” 秦金双握紧双拳,许久,他终于下定决心,“请时郎中代为传信,平凉军绝不是贝氏私军,一切只听陛下调遣。”他行一个郑重的军礼,说道,“明日迎王女一事,全凭时郎中吩咐。” 回程路上,江正道好奇问道:“霁春,你怎能料到平凉军会从中作梗,提前备下贝景平的罪证?” 时临安端坐马车中,平静道:“揣摩人心罢了。” 只是,有些人心她能看透,剩下的,她也为难。前者之于喜怒哀乐俱在面上的秦金双,后者之于瞧着情深,转眼便指使她来这不毛之地迎柔然王女的傅玉璋。 她叹一声,瞧着窗外荒凉的戈壁,久久不语。 时临安的沉默持续很久。 一直到她以盛大的,不逊于当年时熹迎秦王妃的仪轨,迎柔然王女入晋,一直到浩荡仪仗沿祁连山脚的狭窄走廊,入陇西,过长安,翻越太行山,进入广阔的中原腹地,时临安仍旧沉默。 她闷在车中的时间愈多,待翻完随身带来的游记、话本,她又问沿途的府衙搜罗当地的杂记、戏词。 这日,时临安翻到一篇洛阳左近的传奇故事。 说是某一朝的末年,一支军队欲渡洛水作战,可恰逢雨季,洛河水湍急异常。一名兵将便提议道,不若以昨日所救孤女为祭,以告慰河神,顺利渡河。然而,主将犹豫半晌,并未采取下属建言。他率领部将,与凶猛河水缠斗三天三夜。直至部队力竭,河水终于退去,将军得以顺利渡河。此后,将军与孤女相爱,将军在阵前杀敌,孤女便在营中等候他,看顾他。又过几年,将军被长安召回,他又率领部队,来到洛水之畔。 可惜,时临安读的是残卷,故事行进至此便戛然而止。她如同饥饿许久的乞人,被人告知前方有一桌珍馐,她蹒跚地一路走,一路寻,却始终不见珍馐的踪迹。 一直到横渡洛水之时,这种失落的情绪攀至顶峰。她坐于船头,拉着江正道吐槽,“洛阳府的知府当真可恶,竟送人残卷,吊得人不上不下,难受至极。” 一路上,江正道与护送且末公主的使臣商讨互市细节,他们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在一片祥和的和亲队伍中,成为异类中的异类。 这日,他方与柔然使臣大战三百回合,愤懑难平中,来寻时临安散心。听闻时临安的烦恼后,他提议道:“这不简单?既是洛水的传奇,寻个洛阳左近的人问问,或许便能知晓。” 时临安眼中一亮,直觉是个好主意。 然而,请来几位洛阳籍的小吏与兵将后,诸人皆道不知,并未听过这一传奇。 时临安一时很是失望。 这时,一道倩影款款而来。“本宫听闻,时侍郎寻遍洛阳籍的下人,欲知洛水传奇的后续?”是一身异族打扮的且末公主,“本宫恰巧听过,不如为时侍郎解惑?” 时临安的心中划过异样,她抬起头,不着痕迹地打量且末公主高鼻深目的面容,她的面上却是恭敬,躬身拜道:“多谢公主。” 且末公主缓缓道来。 这回,洛水涨得更高,水流的速度也更湍急。正当部将以为,将军定会率领他们,再次与洪水搏斗。将军却犹豫、沉默更久。最后,他吩咐下属,将孤女投入洛水祭河神。行完仪轨,将军率部渡河。起先,河水缓缓退去,将军心中散去几分对于孤女的愧疚。可当船至江心,洛水河面暴涨,几道水龙如愤怒的银鞭,将水中渡船撕得粉碎。将军没入冰冷的河水中,再不知所踪。 这一结局叫人唏嘘,且末公主讲完,船头诸人许久不语。 “时侍郎可知,再次渡洛水时,将军为何选择祭孤女?”且末公主突然问道。 “为何?” 且末公主一笑,上挑的眼尾俱是冷意,“因长安召他回朝受赏,他再不如奔赴战场时那般无畏、孤勇。” 时临安颔首,“不错,”她道,“一无所有时最是勇敢,一旦得到,再不能一往无前。” “哦?”且末公主看向时临安,她倚在船栏,意态风流,“时侍郎有此感悟,莫非有雷同的遭遇?” 时临安对上她意味盎然的视线,明白她说的怕是——时临安曾得到傅玉璋的钟情,今时今日,她可还放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