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06
事可以向谁诉说呢?不是阿婆,不是母亲,不是老师同学,更不是旁人,他只能在以后数不清的暗夜里,将那些画面一遍又一遍地独自反刍。有时他觉得自己做得对,有时他觉得自己做得错,答案到底是什么,他至今探索不出。
方峪祺呕完没有回到屋子里,漱了两遍口,又从水缸里舀了水,把树下呕吐的痕迹冲刷干净。丢下水瓢,他气力散尽一般,倚着墙壁站着,抬起头,天尽头卷着墨云,当空却是清透的宝蓝,月华清冽,皎皎如玉。
他偏过头,朝窗子里看了一眼。
纱帐里,施嘉莉睡颜安宁,呼吸清浅,不似她醒着时那般俏皮、无理,多了几分安然、素净,如一团洁白柔软的云朵。帐子上挂的兔子灯已经泛黄,她却没扔,依旧好好地挂着。她肯定不知,整日待在她身边的那个人,是个十足的混蛋。他给她做兔子灯、给她买香蕉油、背她回家,却在背地里弄死了一个人。
他该如何呢?
他究竟该如何呢?
他只能抱着一丝惨烈的希望,希望她那晚说的话是真的——“这样坏的人,真是老天有眼,叫他淹死了!死得真好!”
方峪祺微微仰起脸,后脑抵在墙壁上,阖上眼睛,喉结滚了又滚。
隔日用早饭时,嘉莉在方峪祺眼底发现两圈淡淡乌青。她问:“昨晚你没睡好么?”
“嗯。”方峪祺简短答了。
芳姨见了,担忧地将手背放上他额上,试了试温度:“我见你脸色不太正常,又没睡好,莫不是生病了?”
“没有。”方峪祺道。
芳姨松口气道:“没有是最好了。”
用完早饭,芳姨去洗碗,进了偏屋。方峪祺则在屋子角落里的箱笼里翻找着什么,弄出些叮叮当当的声响。施嘉莉在一旁看着,忍不住问他在找什么,话音刚落,他就从箱笼底下扒拉出一把木头弹弓,用指头拂一拂灰,举在眼前看了看。
施嘉莉把弹弓从他手里拿过来,翻来覆去端看一番。是把蛮精致的小弓,木料被打磨得光滑,还涂上了一层桐油,橡胶皮筋与弓架的衔接也处理得精细。“是你自己做的么?”她问他。
“嗯。”方峪祺阖上箱笼,带着弹弓来到屋外,扯了扯橡胶皮筋,使它恢复弹性,而后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裹进皮兜里,闭起一只眼睛,对准了远处一棵树上枯掉的叶子。
他瞄得极稳,皮筋拉得那样长,手上吃了很大的力,却连微抖一下都没有。“嗖——”,石子挟着破竹之力飞出去,“啪”地精准穿透枯叶,直直撞上前面一户人家的墙壁,又被弹出几米远。随即,那枯叶子摇摇晃晃,飘然落下。
“好厉害!”施嘉莉眼睛一亮,拍手叫好。
方峪祺手指摩挲着弹弓,抿唇弯了弯嘴角。这时方姨刷好了锅子与碗,将刷帚挂到外面晾着,见方峪祺手里拿着弹弓,笑着嗔道:“多大了还玩这个?”
方峪祺没说话,只低下头调整了下皮筋的角度,让它用起来更顺手,又弯腰从地上捡起几颗大小适中的石子,连同弹弓一起放进衣兜里。见芳姨又进了正屋里忙活,他迟疑地看施嘉莉一眼,问道:“你要一起去么?”
“去打鸟么?”施嘉莉问。
“不是。”他没有过多解释,将大黄狗拴在李子树上,转过身就走了。施嘉莉猜不到他要去干什么,却还是立刻跟上了他。大黄狗急得原地绕了几个圈,冲着两人的背影呜呜地叫。
他带她抄小路走,避开人多的地方,兜兜转转来到镇子南边的一洼水塘前。塘边立着一座青黑色的石头屋子,屋侧生长着一片高大茂盛的黄麻,这个时节正开着花。方峪祺带着施嘉莉钻进了黄麻地深处,从繁茂绿叶间拨开一道缝,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这时施嘉莉才发现,这户人家的屋前有一个牛圈,圈里拴着一头黑瘦水牛。她一下想起,这水牛正是那“冯大伯”昨日在坡子上放的那只!
她蓦地反应过来方峪祺带着弹弓过来是要做什么了,胸腔里的心脏立刻“咚咚咚”地跳起来。她扭头看向方峪祺,他却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像一只静息蛰伏在草丛里的小兽。过了许久,“吱嘎”一声,冯大伯推门出来了,还穿着昨日那件衫子,敞着胸膛,腰间挂着根布条系着裤子。他抱起一捆草,放在一块粗糙案板上,拿起一把生了锈的钝刀胡乱剁了,一股脑儿地抛进牛槽里去。
方峪祺拉紧了手里的弹弓,施嘉莉悄悄握起拳。
“嗖——”
“啊!”
一声凄厉惨叫传来,吓得塘边水鸟扑棱棱飞走了。冯大伯手捂着嘴,疼得直跳脚,手指间隙里渐渐渗出血迹,他移开手,“呜哇”吐掉一口血与一颗牙齿。
趁他疼得脑子不清醒,方峪祺握住施嘉莉手腕,用气音短促地说了声“走”,便牵着她从黄麻地的另一端悄然钻了出去。出了黄麻地,他们跑得飞快,带起的风贴着腮颊呼啸而过,施嘉莉的心仿佛也被灌得盈盈鼓鼓。她没有想到,方峪祺竟是来给她“报仇”的!被一个男人用那般眼神看着,她心里头极不痛快,可毕竟没有造成什么身体上的伤害,她再不痛快,也不能报警来抓他。而方峪祺不声不响地帮她出掉了这口恶气!原来他的那句话竟是真心的——他说他不想让她在这儿觉得委屈,就真的没让她受一丁点儿的委屈!
不知怎么,施嘉莉心里异常爽然,像是疏解掉了一个长久的郁结。她酣畅跑着,长发翻飞,大笑起来,任凭风儿吹她的牙齿。她忍不住对身前那人喊道: “阿峪!今天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一天!”
方峪祺攥着她手腕的手指顿时收紧了些。他的脚步慢慢停下来,回头看向她,神情里迸出一丝诧异,又涌出许多赧然。两人都气喘吁吁,早已乱了心跳的节奏,他胸前起伏着,凝目望她半晌,忽然哑着声说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喉咙似是被阻塞了一般:“……我是个坏人。”
“你不是坏人。”施嘉莉竟听懂了,她的气息也不稳,却笃定地望入他眼睛,“做坏事的人就应该得到惩罚。而你,是顶好顶好的人。”
方峪祺像是听进去了她的话,垂下眼点点头,又直勾勾地盯向她,沉默片刻,竟忽地笑了。施嘉莉头一回见他这样笑,这才发现他笑起来全然是另一种样子,额发被风吹散,眼尾垂下,眸色如日光映在水面,波光粼粼。
施嘉莉心下一颤,突然开口道:“明年……明年暑假,你希望我来么?”问完,她的脸微微发热,觉得这样问不妥,又立刻改口道:“我是说,反正每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