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二十八
平日里轻歌曼舞的醉香阁难得显出一点荒谬的兵荒马乱。
醉香阁的台阶被漆成朱红色,沿着立柱盘旋于大厅内,长长的一串直通顶层。
楼内中央镂空,每层楼房间沿着墙壁依次环绕排布,因而从一层仰望时可以望见高远如天际的屋檐耸起,还有楼顶上长长的垂下各色纱幔。
眼下,大厅里众人正齐刷刷抬脸看向木梯的方向。
台阶逼狭,女孩儿提灯在前引路,谢召和时湛紧跟在她身后,步步拾阶而上。
女孩儿走到木梯转弯,往下看了一眼,当即“啊”了一声,脚下一个踉跄。
时湛用手臂虚虚扶了她一把,垂眼向下望去——
有个身形肥胖的女人正摇摇晃晃地往楼梯上爬,一步一步震得木阶发颤。
她发觉了时湛的目光,仰起一片空白的脸,用手指指着时湛,忽的掐起嗓子道:“小郎君,你要上哪去呀?不如留在咱们醉香阁,多的是姐姐疼你。”
她话说着,脚步却移动地飞快。一句话的功夫,木阶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她距离三人的距离已经近了一截。
时湛:“......”
他莫名其妙被“调戏”了一波,还意外被发掘了出卖色相的潜力,简直哭笑不得。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动作,就听风声飒飒擦过耳廓,胖女人的脸上转瞬多了张符纸,看得出来,扔符的人心情很暴躁。
女人肥硕的身躯摇晃了一下,接着轰然向后仰倒,直接翻过了阶梯扶手,掀翻跌落了下去。
楼下传来沉闷的落地声,混合着人声嘈杂鼎沸和尖叫。
时湛转头望向谢召。
谢召还保持着一手持符的姿势,面色森然。时湛看她,谢召脸色稍缓,却反倒转过了头,仰头看向了前方的女孩儿,冲着她点了点头。
女孩儿扒着栏杆,用无比钦佩的目光望着她,然后转身继续走。
谢召跟在她身后,始终不看时湛,自顾自往上走。
时湛在原地站了片刻,确认再没有人敢跟上来,这才提步踏上上一级木阶。他一抬头,却看见本该甩开他一截的谢召正站在前方不远处,微微偏了头往他的方向看。
见时湛看过来,又哼了一声,扭过了头。
“......”
时湛笑了一声,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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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香阁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阁中最受欢迎的姑娘都住在顶层,向我们这些新来的大多都挤在下层。”女孩儿带着他们踏上了最后一级木阶,一边说道,“这些姑娘抛头露面少,客人也少,此时此刻大抵也会安全一些。”
四下静极,谢召环顾四周,没看见别的人影。隐隐可以听见远处再次奏乐吟唱声响起,从楼下悠悠传来。
谢召一边不自觉放轻脚步,一边听女孩儿继续絮絮叨叨:“我来这儿第一天,嬷嬷就教导过我们,一定要努力往上爬......讨到越尊贵的男人的欢心,我们的下半辈子才能过的更好。”
“醉香阁的顶层,是阁里大多数的人一辈子也踏足不了的地方。若不是今天碰上......这样的情况,我大概也一辈子也很难踏足吧。”
她说到这里,一边在一扇门前停下。
谢召不明所以地停住脚步,看向女孩:“怎么了?”
“这是阿柏姐姐的房间。”她低声说,看了时湛一眼,“方才这位郎君和我说,你们来醉香阁是来找柏姐姐的。我知道的,你们是好人,所以可不可以请你们救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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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子没有名字,被人贩子拐到醉香阁之后,阁里的嬷嬷叫她阿矜,于是这就成了她的名字。
阿矜一开始为自己终于有了名字而欣喜不已,但后来她才知道,她之所以叫阿矜,是因为在她来醉香阁的前三天,阁中上一个叫做阿矜的姑娘害病死了,于是她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继承了这个名字。
有人告诉阿矜,醉香阁里那些姑娘们大多出身贫困,无名无姓,于是许多人的名字就这样一代一代传了下来。
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窝鸳鸯。这些名字背后嗔痴和血泪,就这样被掩盖在琳琅和歌舞场里。
阿矜来到醉香阁两月有余,还未曾接待过客人。醉香阁看着琳琅满目繁华似锦,可女孩子们每日活的分外辛苦。每日晚间断水断食,白日里不是练习歌舞就是跟着嬷嬷学习些讨男人欢心的把戏。
阿矜笨手笨脚不善歌舞,也没有闲钱打点嬷嬷的关系,所以总是挨打挨骂,受人欺负。
某一天,一个阳光斑驳的午后,阁里一片安静,她带着一身的伤痕上楼回屋时,正好看见一个白裙的女子从楼上下来,看见阿矜一身的伤,便叫住了她,带着她回了屋。
阿矜本来以为她和阁里大多女子一样,只是普通人。没想到她竟然住在顶层。
可又有点儿不对劲。
女子看着年纪不大,但也不年轻了。她走得很慢,似乎是很累,上了几层台阶便要停下脚步歇一歇。跟在女子身后上楼的时候,阿矜盯着女子单薄瘦削的背影,以及时不时压抑的咳嗽,心中很诧异。
住在顶层的姑娘,大多都是那些美貌与才艺兼备的年轻女孩,每年的花魁娘子都是顶层的住户。可眼前这个苍白瘦弱得似乎风一吹就要倒下的女人,也是顶层的住户么?
女子的房间装扮典雅古素,一股清苦的药味儿扑面而来。推门就是一道山水屏风,转过屏风进内室一瞧,寻常那些琳琅金银的器物饰品一概没有,乍一看几乎有些简陋。
仿佛这里不是什么教坊青楼,而是什么清修之地。
“我姓柏,阁里嬷嬷都喊我阿柏,你也这么叫好了。”女子和她说。
那日女子帮她上了药,还偷偷塞了两瓶药膏给她。
醉香阁的晚上灯火通明,彻夜不眠,可奇怪的是,阿矜从来没有在晚上看见过她。只有一次,她站在二层的栏杆边,目光顺着蜿蜒盘旋的台阶向上望去的时候,看见在很高很远的地方,似乎有个素白的身影远远凭栏眺望。
阿矜在那一刻想起了遥不可及的月亮。
可是她们明明都一样,都是陷在泥潭里的人。
她开始在闲余的时间状似无意地向别人打听起这个叫阿柏的女人,可当她向别人问起的时候,旁人要么一脸茫然,要么就回以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