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力
烛影摇曳间,姬桢把玩着手上那枚墨玉令牌,轻轻笑了一声:“二郎,你说,我阿兄是不是很希望我早早儿拿着这东西,入宫和他告状?”
沈衍垂眸,低声道:“若不是有这个想法,作甚要将这令牌赐予殿下。”
她便笑了笑,将令牌递回给他:“你拿着罢。”
“殿下不要?”他有些惊奇。
“我猜我用不上,若是真要用这个了,想来,他也不会为我主持公道了。”她淡声道。
沈衍一怔,旋即明白了她意思——若是叶缮敢得罪她了,那么,大约怀王府已然倾颓了,她也是甚么势力也无有了,再也不能拿捏素娘了。
否则叶缮便是为着心上人,也不敢开罪她。
那会子,皇帝还会照管她这位“长公主”么?纵他肯为全自己的名声,为她“主持公道”,她也未必敢与驸马和离了。
不和离,她总还有个叶氏主母的名号。若是和离了,她便再无依仗。
那般晦气境地下才用得上的东西,留着作甚。
偏又是御赐之物,不可丢弃,沈衍只好亲自收了——贴身系于衣内,等闲不敢使人瞧见。
而皇帝允许了,姬桢的婚事,便近在眼前了。
她不同于旁的公主,在朝野上下,颇有些名望在。先时她不肯下降,自然也没有说法,如今竟与叶家定了亲事,也便引得人纷纷谈论起来。
譬如她做了人妇,还会不会如先前那般主持书坊,会不会如先前般时常入宫,若是,那么她的人望,太后对她的宠爱,皇后与她的情意,是不是全都会便宜了叶家……
叶氏人丁单薄,如今这一代,只余叶缮一人。
可叶缮的母亲唐氏,尚有爷娘家呢,唐家这些日子,却是热闹得很。
唐氏自然有颜面,长公主府差人去,向她要素娘,说是殿下瞧中了素娘,想留在自己身边做婢女,她也极爽快地一口答应下来。
还千叮咛万嘱咐,道是素娘性情驯顺,殷勤体贴,莫要使她做重活儿,只做些轻省活计才好。
姬桢听闻这话,只是笑笑,并不说甚么。然而屏风后头听着来人说这话的素娘,却是面色惨白。
性情驯顺若还能算是一句好话,那“殷勤体贴”算甚?
世上哪有一位主母,欢喜做婢子的人“殷勤体贴”——她纵是知晓长公主与叶郎的婚事,不过是两边儿说好的一件场面事,可是,他们若有一日真生了情,这些瞎话,便一句一句,都是戳在她前路上的钉子。
待叶家的来人走了,姬桢见得她,她竟是一句话也不待说,便跪了下去,口唇里嗫出“殿下”二字,便又不知还能接续甚么了。
只是泪水直打转,姬桢扶她起来,她才讷讷道:“奴不是那样人,若是……奴若是有心做那下贱事情,勾得小郎君坏了心肠,不肯婚配,教奴不得好死!”
姬桢原是想叫她对唐氏死心的,哪知唐氏遣来的人,竟说了如此阴阳怪气的话。
里里外外,就差没说素娘是个狐媚子,教她把素娘赶得远远的了。
因此忙道:“那有甚么的?怎么说这样话来——男女之情,既然是有了,那便多是你情我愿,方得长久。他心里欢喜你,才有不娶旁人的操守,自然是他自己愿意。否则,你便是千娇百媚,撒娇放痴,便管得住他不娶,岂能管得住他在外头花天酒地?男子自己肯动了心肠,做个一心不二的好郎君,怎么反倒是女子的错?难道女子一心不二,也能怪做郎君的太好么?”
素娘平生何尝听人说过这些话,那唐氏夫人,虽是她亲姨母,可这一重关系碍着了王法,一向是提不得的。
唐氏对她的教养,明面上也与对旁的婢女无二。
叶缮生得俊,唐氏早瞧出身边婢子们对他总是有几分小心翼翼的纵容的,因此上将话放在头里。
说是她们若老实,今后小郎君娶了妻,妻房有孕时,她自会选个好的,去服侍他。
若不老实,早早勾引小郎君乱了心思,纵乱棍打死,小郎君也不至于为了她们这样贱骨头,去举告自己阿娘。
素娘听得分明,哪敢显出自己的心思来。可谁知小郎君自己有心,纵她一千一万个不理他,差不多要横眉冷对了,他待她仍是一片赤诚心肠。
唐氏后来也知晓了,虽不至于将她一通乱棍打死,可也不如先前回护她了。有时候那话里话外,都嫌弃她教坏了叶缮,使她不能早早儿抱了孙儿,享那天伦之乐。
素娘怎能不以为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儿。
听闻姬桢这样说,她一时便想寻个破绽,说这令男子倾心乱志,全是因女人的不对,可长公主反举了一个例子,她原要说的话,便都噎回去了。
姬桢见她漂亮的眼眸中一时尽是茫然,笑吟吟道:“你若是想不通,便慢慢想。既然唐氏夫人说,你做不得糙活计,那便在我身边侍奉罢。左右现下离婚礼也只余十数日了,你的规矩言谈,该再学一学。”
素娘心下一凛,口中便漫出一股冲不散的苦味儿。
她也知此间无奈处,只得应声——若不如此,还能怎样?她只能以长公主侍婢的身份存在,若是长公主愿意,也许会赐她一个侍妾的身份。
寻常人家的侍妾尚是半主半婢,长公主府给驸马的侍妾,更只能是比旁的婢子稍稍高那么一点儿的奴婢。
可她能期待的,也只有这么些。
哪知姬桢压低声音,又道:“新妇的规矩,可是不能错的。”
“新妇?”素娘一怔。
“是了,新妇。”姬桢脸上却半点儿玩笑的意思也无有,“我不会与他拜堂,这……这是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出的事情。”
素娘忍不住问:“是因殿下,心中有旁人,所以不肯与旁人拜堂?”
姬桢默了默,点了点头:“再者,你与叶郎将这许多年的情分……你难道不想与他拜堂么?便是顶着我的名号拜堂,也是与他在天地祖宗面前,行了夫妻之礼……你不愿么?”
她方才不出声那一霎,素娘已然慌了手脚,她知自己这话问得冒昧。
不意长公主竟不曾动怒,反是……瞧着有些落寞。
“奴愿意,奴自然愿意,从此全听殿下的!”素娘歉声道,“殿下如何安排,奴便如何做,殿下……勿要伤悲。”
她也是女子,将心比心,便知姬桢的无奈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