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色
皇帝那儿走一趟。”
这话里的意思是,你替我当个传声筒——裴缨做惯了这个差使,自然明白,郑重颔首。
又说了会子闲话,外头云收雨住,裴缨起身,拍拍仍在发懵的新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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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靖当今皇帝白无逸今年整二十一岁,却已经在龙椅上稳稳当当坐了十六年——虽说前八年倚仗辅政大臣,后几年全靠母后扶持,但他仍立志要成为挽救大靖颓势江山的圣主,因此宵衣旰食,夙夜不懈。
裴缨进来时,白无逸正在看南方诸州军报,听见总管太监鸭嗓唱名,忙把军报一掖,整了整衣襟。
“舅舅!”
大约是年纪相差无几的关系,也似乎是白无逸几乎陪伴了裴缨整个婴幼年,她对他既有长辈的慕儒之情,也有对朋友的挚爱之意,因此比在懿德宫自在许多,一进来就喊着。
白无逸端详着裴缨,看她头上花团锦簇,又穿着层层叠叠的礼服,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吩咐小太监:“冰一碗甜盏来!”然后对裴缨笑道:“你见过大象嚒?”
裴缨怔了怔,意识到皇帝知道太后留中了礼部的札子,忙道:“京郊象园荒废已久,我没见过大象。”
“赫舍使臣要来谒见,朕明儿在四方馆安排接风洗尘宴,他们那些野鸡山蘑菇贡品咱们也吃了好多年,没甚稀奇,倒是大象难得一见。只是明天朕要汇同兵部和二府相议军事,就不去宴上了,你替舅舅走一趟,可否?”
“遵旨。”裴缨笑答。
皇帝满意颔首,又问她:“外头怎么样?”
裴缨忙答:“街上百姓都说是太后娘娘和陛下您圣明仁德,才感动上苍降下甘霖,都叫好呢!”
“又糊弄舅舅。”白无逸嗔怪地看着她,“你编谎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一点儿磕绊不打,你不知道?”
裴缨摸了摸脸,她还真不知道,只好悻悻干笑,赶在皇帝降下欺君之罪前,道:“京师九渠半数都干涸了,露出黄泥,百姓吃水紧,眼下连官营水渠都要打水钱,老百姓只好买城外便宜的水喝,那城外水贩子拉着水车进城,也要交一份头子钱。”
白无逸眸中精光一闪,在地上踱着步子,嗤笑问她:“你怕是没说全,官营水渠本就是朝廷修筑,用以造福京师百姓的,几百年来都没收取过一文钱,是谁起头收的钱?那水车的头子钱又是谁在敛?”
裴缨抿了抿唇,答案昭然若揭,说出来只怕皇帝干瞪眼。
白无逸攥紧拳头,愠怒道:“你不用说了,除了那几个大豪族,还有谁敢在京师巧立名目,坐地收钱?”他瞪了一眼裴缨,“刘家你查得怎么样?”
“已经查明了。”裴缨忙将袖中一份札子递了上去——是明湖司抄检刘仲年府邸的结果,罗列了他家族中所有人口、房产、地契、财帛等,光明细就有厚厚一叠。
皇帝擎着札子看了许久,“当年他还是讨饭出身。”
裴缨也有些默然,贫苦书生一路考上来,熬成三品大吏不容易,然而坚守本心更不容易。
“陛下,有刘仲年敲山震虎,您的田亩改革大计,想必会畅行许多!”
这倒是目前仅有的好消息了。
自打先皇时,天下局势便不稳当,各州都有叛乱,简直到了按起葫芦浮起瓢的地步。朝廷费钱费力在前头剿匪,那等大族之家豪绅富户便跟在后头兼并荒田,致使原本就因战争流离失所的百姓一时走到哪里都居无定所,衣食无着,乃至最后,各地叛乱都减少了,凡有钱有势的都在侵田占地,偌大江山,竟一半都姓了他姓。
年轻的皇帝自亲政以后,便要立志解开这个难题,势必让那些豪族大姓将吞并的田产一一吐出来。
然而,那些得了甜头的大家族哪里肯轻易吐出这块好骨头,皇帝年轻,操之过急,与世家几番争斗,别说解难题了,差点连帝位都不保!
最后还是太后救了他——还政,但保留紫笔御批的权利,来确保那些世家大族利益。
他们母子本就政见不合,太后一直认为有些问题应该徐徐图之,皇帝却觉得她是老了,贪权畏死。俩人借着宠妃淑妃一事,在懿德宫大吵一架,在差点说出某些能血染宫室的话时,斑衣公主——两宫唯一调停者,勇敢地站了出来,平息了这场争端。
白无逸闻言嗤的一笑,他知道,抄检刘家是母亲送来的礼物,代表着他们之间短暂的鸣金收兵。
刘仲年虽然官儿做得大了,但家族还不成气候,人又墙头草,两边都讨好,也都没落好,所以拿他当筏子,自然算得上敲山震虎,也算得上不伤情面。
白无逸已经想通了,坐在龙椅上发怔。
“阿缨,做皇帝,真的是难啊……”他搓搓脸,喟叹。
有时候,别人的感慨不是为着让你附和,裴缨明白,便在一旁默默站着。
皇帝很快恢复仪态,吩咐道:“水渠的事不能因为牵扯的人多就不办了,百姓日日都要饮水,难道朕要日日都替背后的人挨骂嚒?你去查,用明湖司的手段,朕要切实证据——懂么?”
裴缨连忙颔首,她明白,要能一举将背后家族连根拔起的证据,也许不止是京师水渠。
“如此便好,退下罢,朕还要接见赫舍使臣。”
“是,微臣告退。”
*
麒麟宫广场。
赫舍使臣梁彦超仍反复交代着大王子面圣的细节:“殿下,等会儿面见大靖皇帝,您的态度一定要足够谦卑——哪怕是装出来的,他年轻,不比您大几岁,见识又浅,您让让他,又怎么样呢?”
赫舍大王子一个耳朵听,一个耳朵冒,拧着脑袋四下打量金碧辉煌的大靖皇宫,口里不住啧啧称奇,整个人身上似乎写满了三个大字:乡巴佬。
梁彦超闭了闭眼,又破罐破摔地睁开,谆谆道:“还有,等会儿别一张嘴就说什么‘山神’、‘阿阇摩’这些话,您是赫舍的大巫祝,但大靖信奉儒道,不信这些歪门邪……旁门左道——您听见了嚒?”
大王子眼睛直了,瞪着前方华服女子,呆呆地出神,掐了梁彦超一把——梁彦超当即跳起脚来。
不是幻境!
赫舍大王子、衍教大巫祝,昆弥矐的睁大眼睛:“阿阇摩,山神会指引我找到阿阇摩,我找到了,就是她——”
梁彦超顺着他目光看去,脸色一黑,“那是大靖——斑、衣、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