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温云听见黎桥口中吐出某个名字时,身躯下意识一震。
那是一种深刻到灵魂,提及时灵魂都会为其战栗的恐惧与熟悉,温云吞咽一下,道:“西原寺慧桃……瀛人吗?”
黎桥摇摇头:“不,姓西原寺的人不是纯种瀛人,那基本上是一群混血,本质上来说,是属于我们这里的人。据说是因为祖上从这里迁去了那边,多了一个姓氏,回到这里后因为西原寺这个姓氏比起原来的姓氏更广为人知,便一直沿用。但更更改改,血统这东西谁又讲得清?”
“这样子。”温云垂眸。
黎桥凝起双目,盯着他:“如果不是那个女人终其一生只有一个子嗣且在某个地方当老师,我也许真的会误以为你才是那个女人的儿子——你连思考的模样都像她,明明是弱者姿态,却比起alpha来还要狠。”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温云抬起眼,问。
“她么?”黎桥笑出声,抬起一根手指,在虚空中稍稍遮挡他的眼眸,说,“一个也好不到哪里去的女人。”
“听说她的故事很多,版本也不同。但相对更为流传且真实的版本便是她一开始不是西原寺家族的人。”
“正常来说,一个犹如庞然大物的家族家主这么一把位子,是
会从父辈传至子辈,子辈再传至孙辈的。然而当初西原寺家族的家主位置直接跳过子辈,老家主直接将位子传给了孙辈——也就是当时突然出现,据说是老家主失踪的大儿子,在外流落的女儿。”
“女性家主在当时是少见的,更别说那时候的西原寺慧桃还堪堪未成年,据说才十七岁。这当然会引起不少人反对,尤其是老家主的庶出子。如果西原寺慧桃不在,按照老家主当时日暮西山的身体,家主这把位子是会传到他头上的。”
温云听着他沙哑的声音,垂眸握了握啤酒罐:“那他应该会很气。”
“那可不,据说还打起来,试图玩古代那会的逼宫把戏。”黎桥咧嘴笑了笑。
温云:“后来呢?”
“后来?后来啊,也不知道怎么解决的,据说那个庶子被她亲手杀了,十七岁就双手沾血,往后肯定不会有人再敢欺负她。”
“说起她的一生,唯一的败笔大概就是选了个入赘的软蛋丈夫,据说是为了权衡利弊,但不可否认,如果当初她选择了一个更为担当且更有实力的丈夫,西原寺家族便不会倒塌得那么快。”
温云微微皱眉:“不是说还有一个子嗣吗?”
“有是有,但谁知道她怎么想的呢?她没有将自己
的儿子当做第一继承人培养,而是转而将捡来的孩子当做第一继承人培养。”黎桥灌下一口啤酒,很快又喝空一罐。
温云:“捡来的孩子?”
“听说是捡来的,但谁又知道呢。只记得凡是重要场合,西原寺慧桃身旁必定会跟着一个少年——那个少年和你一样,听说都有这样的眼睛。”黎桥又抬起手,指了指他的眼睛。
“就是这种,明明没有什么情绪,但总是能给人一种错觉——一种悲悯众生错觉的眼睛,又痛得似乎在流泪的眼睛。介于茶色与绿色之间,又介于悲悯与冷漠之中。”
温云:“他叫什么名字?”
黎桥:“如果没记错的话,西原寺青。”
温云瞳孔微微一缩。
黎桥:“但他很早就死啦,据说是自杀的,在自己的二十岁生日上,当着很多人的面,毫无征兆地直接划破自己的喉咙,据说鲜血喷了一地。”
温云指尖有些抖:“毫无征兆吗?”
黎桥看了他一眼:“对,没有任何原因——当然,也许有,也被掩埋了。因为就那之后,西原寺家族像是被诅咒一样,很快就没了。”
“能记得的人有多少?可能连名字都忘啦。其实也挺悲哀,一个人死去,即意味着他所见证的所有也将封尘,不再
为人所知——除非能够留下一点什么,能够让后人窥看。但很显然,西原寺青并没有留下什么,突然地来,又突然地去。”
带来的啤酒很快便喝完,温云跟着他将罐子内最后一口啤酒喝下,有些苦涩。
“是不是过去很久了?”温云喃喃道。
黎桥已经有些醉眼惺忪,他看着温云,仿佛是在辨认眼前有多少个他,笑道:“对呀,很久了,估计也有个七八年了吧。与我而言的话,半辈子啦。”
“人这一辈子,睁着眼,说瞎话,糊涂一下,偶尔疯癫一下,也就这样过去啦。”
他说着,趴在桌子上,沙哑地笑,像是麻木,又像是对人生的不满与嗤笑。
温云为他找来一张薄毛毯,抖擞开,轻轻地覆在他肩上。
黎桥今晚说了很多话,仿佛将常年压在心底里的那段过去统统倒豆子般说了出来,压在心头的话说完了,人也轻松了。他就着最后那点余醉,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
又剩下温云一人沉默着,收拾干净桌子上的空啤酒罐。他第一次喝啤酒,还算不错的味道,也没有那么快醉,大概是因为他喝得慢,且停停顿顿。
余醉——或许是余罪。
……
温云又做了一个梦。
他很久没有做梦了,梦境似乎已经很
遥远,不再像以前那样时不时降临。
他梦见有很多双眼睛看着他——没有躯体承载的眼睛,一双接一双,密密麻麻。它们一动不动,直直地注视他,似乎是在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又偶尔转动一下,似乎在揣测他的动作背后意义。
这种被无数双眼睛监视的感觉并不好受,他很快便感到束缚并且压抑,他想逃离,但没有地方可以逃,连他的脚下都是密密麻麻的眼睛,一瞬不瞬。
它们在观察他,揣测他,又在监督他。四面八方有深蓝色海水袭来,很快把这些眼睛都淹没,氤氲成鲜红,又将他席卷——
他很快被淹没,沉入血红的海水之中。
肩头温热,他朦胧中看见自己右肩上的那一片虞美人刺青——像是毒一样,永远俎附在他的皮肤上,渗入血肉,刺进骨髓。
你看见什么?
——我看见了海。
什么颜色?
——虞美人的颜色。
在无限的水红色海洋之下,他的意识似乎被剥离,在每一缕海水的间隙或高或低地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