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斜影(四)
等我再次醒来,已然回到家里。鼻息间还留着昨夜的香气,母亲的身影一晃而过,伸手探一探我的额头。
“喜儿,你生病了。”
我腾地坐起来。孩子去哪了?
警觉地瞅瞅四周,只有母亲坐在床沿。家里的老奴捧着细粥走来。窗台上的两盆腊梅开成娇嫩的黄色,一切都是隆冬家常的模样,仿佛什么都发生过。
“王府捎来信,我们把你接回来了。手上的伤还疼吗?”
手肘上的隐痛提醒我,昨晚发生的事不是在做梦。抓起上衣穿好,我掀开被子找鞋。
“我要再去一趟平康王府。”
母亲满脸惊讶。我把窗格推开了。头昏昏沉沉的,昨晚怎么会睡着。冷风飕飕,使人瞬间清醒。奇特的担忧涌上心头,我要亲眼看到孩子才能安心。
屋里只有我和母亲两人。我轻声告诉她,先主的玉溪夫人生下一个孩子。
“昨晚,孩子本来在我手上。可是,又被平康大妃抱走了。”寒意让人忍不住打颤。
现在该怎么办?我心慌意乱。要是爷爷留在京都就好了。
母亲抬起头。停滞片刻,她按下我起伏不定的胸膛,铜镜中倒映出两只无措的眼珠子。
“孩子,这样的事轮不到我们管。”她说,“你的爷爷若在京都,他会让我们留在家里。”
镜子里也有母亲的目光。我想转身,她却拾起篦子,轻轻顺头发。
“阿娘,你是不是知道这件事?”我冷静下来。
她微微摇头。没亲眼见过,她不知道。
扬手把刚拢起的发髻打散了。脸颊越来越来燥热,不知是发烧还是发火。我一定要去趟平康王府。
母亲就说:“玉溪夫人是个聪明的女人,只有小孩才有勇气惹祸上身。”
我只是想确认孩子是否平安。你应该更能体会这样的心情。
母亲垂下眼帘。
“喜儿,事到如今,你觉得谁会真正关心先主的遗孤?”
那刻,仿佛有股冰凉的清泉,从脚心流入胸膛,兜转一圈又涌入脑门。
爷爷去矿场了。长丰生前最信任的是娄柱尘。他是他一手提拔的,从不起眼的寒门中挑出来。国丧祭拜的时候,他没有流泪,甚至有点冷漠。他是真正哀痛的人。
我独自蜷缩于马车一角,独自想着心事。到底有多少人知道宫墙里有个婴儿,又有多少人默不作声。
“好孩子,别慌张也别自责,”母亲温柔搂住我,“我们尽力就好。许多事不由你控制。”
娄氏府邸门前一片混乱,几架货车并排停驻,仆人们忙得搬东西。我跳下车,从人群中找出熟识的老奴,他正微微颤颤收拾一套茶壶,猛地抬头瞧见我,大呼一声,是元家小姐来了。
“咱们老爷挪去镇国公府养病。夫人就来家里搬东西。你瞧,那些人蛮横得很。我得把老爷的家当收拾妥当。”
他们把娄柱尘挪走了。一定是那位南宫小姐的主意。这可糟了,若是去镇国公府,这么多眼睛盯着,我如何同娄伯伯商量孩子的事。而且,这件事不能让南宫氏知道。
拔开步子往外走,迎面又来一部马车。娄宝勤带头跳下来。
“不准搬!”他朝男男女女喊道,双手叉腰,“什么都不准搬走。”
男孩横眉怒目,却丝毫没有震慑力,后头的女人扶住车架出现,这下所有人都止住动作。
“元茂喜,怎么又见面了?”女人的目光朝人群溜走一圈,留在我身上。
母亲也立刻从车内踱步而下,走至我身旁。
女子便朝她颔首,微笑道:“老元家的少夫人能干又大方,新君曾同我说过。没想到在此处见面。”
母亲也微笑,说明我们来拜访娄世兄,听闻他病得很重。
女子点点头:“如今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
母亲垂下目光:“请过许多大夫,也看不出症结。不知娘子府上有何办法?”
女子便掏出帕子垫垫鼻尖:“权利与欲望令人魔怔,镇国公府专治这个。”
我与母亲靠得近,感觉她心里笑了一下。不过她的头埋得更低。
“夫人在笑我吗?”那女人很敏锐。
母亲的目光很平和:“娘子身处漩涡中心,说这样的话很稀奇。希望国公府的先灵能保佑娘子,也保佑京都其他不幸的孩子。”
娄宝勤跑过来,寻问她府内的家仆该如何安置,细枝末节俱言听计从。我心中讶异,娄家的小公子居然十分信任她。
转身预备退开。望向大门的匾额思索,娄柱尘病到如此田地,接走他的,是不相干的镇国公府。
“元茂喜。”身后的人又叫住我。“昨晚你去宫里干什么?”
心突突跳起来,低头哑着嗓子:“公主常传我入宫随侍,昨晚出宫回家,刚巧遇到郭将军整肃军纪,给他添乱了。”
她走到面前,半信半疑,瞅了我片刻。
刚好家中老奴远处跑过来,气喘呼呼:“主子家快回去吧。宫里来人了,大公主又犯起病,大吵大闹,要喜姑娘进去陪呢。”
一定是绿桃得知昨晚的事,着急找人商议。我的眼珠只转过半圈,随即对上更狐疑的对视。
母亲装作随意解释:“公主同喜儿一块长大,任性撒娇都找她。宫中寂寞,所以两个女孩常一起玩。”
南宫姑娘收回目光,冷冷说:“差点忘了,旧主还有女儿留在内宫。他是有福气的,棺材盖前还有女儿哭呢。”
我能分辨她语气内的凉意,默默攥紧手心。
“二位,”转过身,她又笑吟吟,“闲暇时来国公府作客。姑奶奶是戎衣会的会首,她老了,要找人交班呢。”
我无心与她磨时间,立刻同母亲坐车离开。既然不能求助娄柱尘,只能由我们母女前往。平康大妃为何要抱走孩子,如果他们想光明正大过继,新君会同意么;又或者偷偷养大,这要但多少风险,还不如交还给我,放在民间比放在宫内安全。昨天真不该稀里糊涂把孩子交走,我要如何面对绿桃,又如何同玉溪夫人交代。
“阿娘…”埋头于母亲怀里,额头的温度烧得厉害,脉搏飞快跳着。
“喜儿,一会儿我来处理。你不要说话。”母亲安慰我。
平康王府连通皇城西门的支路,是座很幽深的大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