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六

我忽然感觉到千军万马中有一双眼睛正在关切地注视着我，似乎不忍卒见我此时的苦痛，然而，下面有千万双眼睛，我根本无法知道是谁。

放开她！下面突然传来了一声喊声。士兵自动向两旁分开，一个人策马缓缓地走向前来，他全身都笼罩在黑色的衣服中，面目用黑布遮挡。最后，他掀开所有的遮蔽，露出那副颓老深熟的苍颜。

在这一刻，我的心中疑窦丛生。

我站在宫墙上，远远地望着师父。

借助燃燃火光，我勉强看清他的脸，较之当年苍老了许多。五年来，我第一次和他距离如此之近，然而现在我们之间的距离却远隔万水千山，他消失五年，我便找了他五年，即使寒来暑往，时间纵横流逝，我也从未忘记过他的容貌和声音。但不知为何，我们竟会以这般场景重逢。

“宗钰，朕对你的承诺已经做到。”

明湛的声音回荡在悠悠的深夜，回荡在千军万马之中，最后透过层层阻隔刺痛惊魂未定的我。

“明湛，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不要再牵扯到更多无关的人！”师父动怒了，想要上前制止，却被众兵狠狠拦下。

我在明湛的禁锢之下蠢蠢欲动，他却漫不经心地撩起我几缕发丝细细把玩着。一种强烈的不安又一次向我的心头袭来，我遗漏了什么,我一定错过了什么。为什么师父竟出现在我如同梦魇般抗拒的地方，为什么明湛此时会说出莫名其妙的话，而他刚才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为什么不明白呢。

师父摇摇头，示意众兵不要加以阻拦，而后冲着天空喟然而叹道：“二十年了，一切都该结束了。”语毕，他转身冲宫墙上方具字陈道：“青稚，你还记得泠玄吗？就是五年前随太子一同来到苍山的那位。他的父亲是赫赫有名的大丞相，二十年前我在丞相府中充当琴师，同时也是泠大人的朝中心腹。”

“先帝还是皇子时，我便与他拜入华光派门下，日日一起苦练内功。他曾告诉我，他志不在权，一心向往江湖武林之风，他也比我更加勤奋刻苦，多年来是老师父最得意的门生，本以为下一任掌门之位他也势在必得，可没想到老师父竟将它传给了我，由此，先帝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后来，他回到朝廷参与夺嫡之争，顺利当上了诸君，彼时我已舍弃掌门之位，来到显都为泠丞相卖命。可没想到先帝得知了我的消息，他多年仇恨未减，竟一夜之间杀死了我全家。”

“那日我因事外出，所幸捡回一条命，碰巧此时宫中又有新的公主出世，我便有意制造了一场谋陷将他的孩子夺走，并发誓永世不得让他们相见。我将那个孩子带回苍山，最初几日，我想起我死不瞑目的亲人，我只想杀了她。可每当刀直逼脖颈，我又想起自己生前的女儿，那个孩子也如她那般纯然明净，令我无法痛下杀手。最终，我放弃了，我将她养大，教她明理，陪她习武，却终日活在阴霾之下。”

就在我茫然若失地望着眼前一切时，师父却骤然抢过一旁某个士兵的利剑，毫不犹豫地刺进了身体里。他的胸口渐渐殷出狰狞的鲜血。

那一瞬问，千军万马的人影似乎都已淡去，我视线中的天地，只剩下他。

我奋力甩开的明湛的胳膊，奔在台阶上，目光缓缓地掠过默默耸立的炬火，越过涌动的人群，最终停留在师父身前。

“就在多年前，太子来到了苍山，他告诉我明家人已经找到了当年谋陷的蛛丝马迹，要求我将你送回去。回过神来，我居然才发觉已经过去了十五年，我累了，也应当停手了。”他的血已经沿着剑柄流到了我的手上，他安静地笑着：“在你启程前一天夜晚，我离开了苍山。我老了，功力已大不如从前，居然在路途中被明湛的眼线所擒拿，他们掌握了泠大人与太子同谋的情报，命我如实供述。我宁死不从，没想到他们竟又查明到你的踪迹，早早设下天罗地网以此要挟我。”

我跪在一旁静静听师父说着，他只是用内力压着被刺穿的疼痛与巨大的伤害,带着熟悉的微笑不让我将利剑拔离。

“青稚，别担心，我已经绝无生还的可能了，无论你是恨我也好，还是怨我也罢，我都心甘情愿接受。十五年的光阴，我早已在心底将你当作亲生女儿，而今日，我愿以死来终结一切。”

他深深呼了一口气，最终无法再微笑：“明湛已经答应我，他不会将你如何，青稚，今后请以你自己喜欢的方式好好活下去。再次，对不起……”

他反手扣住胸前的利剑，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向外一拔,挑断了胸前的筋骨,穿破了他的内脏,鲜血如泉水一般喷涌而出,染得一地鲜红。他方才一直用内力顶着才说了那么多话，而此时他却自己卸了力。若撤了力,常人连片刻也无法支撑，随着鲜血的涌出,如同被抽去了筋骨的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