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是日。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宣政殿的玉阶下,高由手执拂尘,掐着尖细苍老的嗓音,呼了声,“退朝。”
众文武俯身而拜,恭送天子,随即,鱼贯退出大殿,三俩结伴出宫。
宫道上,宁瑄一袭绯袍,身前纹绣一双孔雀展翅翩飞文补,一手持笏板,一手自侧方扯着衣摆缘阶而下。
身后,一位着青袍的文官,他形容清癯,身形挺挺直。此人唤袁文直,时任吏部文选司郎中一职,是宁瑄下属。袁文直神色匆匆,似为赶上宁瑄的步伐,废了不少的力气,略略气喘地喊着。
“世子殿下!”
宁瑄闻言回身,见是他,脚下止了步伐,立在殿外长长的阶下,待他上前。
袁文直紧走了几步,上前拱拱手,稳了稳气息,压低声色,吐珠子似地疾声问着,“殿下昨日可有收到王爷传书?可要我今日将收集的名单递到府上?”
袁文直是朝中出了名的耿直之人,只是…若耿直过了头,那便不是耿直,而叫迂腐。
宁瑄眼眸微敛,拿眼角凉凉地扫了此人一眼,言语微沉,“袁大人,此处非议事之所。”
袁文直抬了袖子,擦了擦脑门上细密的汗珠,焦灼应声,“殿下,恳请殿下,恕下官心性不坚。只是京中传言纷嚷,我心甚是焦灼,已许久未睡过一个囫囵觉。如今好容易盼得王爷指令,一朝得解,委实按耐不住。”
思及皇帝之命,宁瑄默了默,“此举为难大人了…”
“能为陛下尽绵薄之力,是为人臣子之本分,下官哪敢有辞。只是……家中妇人愚笨,听信传谣生生断送小女一桩良缘。如今,小女尚未出阁便被谣言污了名誉,微臣心急如焚,却又有口难言,臣恳…”
宁瑄提步,缓缓行上宫道,声色低沉不紧不慢,似在谈论天气那般闲适,全然体会不到袁文直心中的急切。
“袁大人莫急,此一事,陛下心如明镜,自不会教有功之臣平白受了委屈。若大人不堪其忧,便与夫人如实托出吧。”
袁文直闻言,脊背一直,脚下步子顿住,他今日虽冒失了些,可实则也是想探探世子口风,若可能,清羽便是嫁进王府做个贵妾,也好过风平浪静后教旁人讥讽痴心妄想…..
可瞧着世子冷心冷肠,半分不加心软的模样,他便知悉此计绝无转圜的余地。可若此间筹谋公昭天下,那清羽的名节……
思及女儿清羽哭红了眼的模样,袁文直疼得心肝一颤,他抬眼看了看宁瑄渐远的身影,眉宇间尽显沧桑,面上几番挣扎,广袖下缓缓攒紧了拳头,心中一横,忙赶了几步,跟上宁瑄。
“殿下,下官有一不情之请。”
他拦在宁瑄前头,声音清亮,极为肃穆地朝宁瑄俯身而拜。
宁瑄眉间紧了紧,半晌无言,欲虚抬将人扶起,袁文直却仍固执地保持着伏低拱手的姿态,他声色冷了些,“袁大人不妨直言。”
“恕老臣无礼,只是此间事关小女名节,臣欲向殿下讨个恩准,外头的传言,可否由袁家全权代劳涤清?”
名节?
脑中倏而划过一道纤弱身影,宁瑄微微敛下眼眸,他倒是忘了,若她那般不顾及名节声誉的女子,世间少有。
宁瑄甩了甩衣袖,负手而立,低眼看向他,“你意欲何为?”
袁文直低着眼,凝着宫道上的青砖,似察觉到世子周身沉郁之气,只觉自个儿肩头也仿佛压了千钧,虚扶在空中的手隐隐颤动,声色也因着心疼爱女有些哽咽。
“可否…对外可否声称,是小女无意王府,已私下回绝王府亲事?微臣知晓,此般定会折损殿下清誉。只是老臣只有清羽这么一个女儿,若教世人知晓了……”
“可。”
宁瑄出声截断。
风月常新,鸿案相庄……
思及她杵伤肺腑的两句祝词,宁瑄眼底幽泉泛起波澜,明知她不是尽信传谣之辈,却仍不愿教她有半点误会。他心底忽而生出些好奇,若京中传出他被回绝的谣言,她又会作何反应?
言毕,不待袁文直反应,径直绕过他向宫门方向远去。
袁文直还怔在原地,回不过神,眼泪要掉不掉地悬在眼眶,见宁瑄渐行渐远,他忽而回过神,冲他背影高呼:“多…多谢世子殿下!”
其声洪亮,面上悲喜交加,引得同僚、内侍纷纷驻足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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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已过,日头渐弱,树下影子渐渐拉长。
罗府。
临池的亭廊下,通身雕缠枝莲祥瑞回勾云纹青石案上,摆了三盏清茶并些点心吃食。案边摞着一沓保存完好的线封书籍,白苓裙摆旁边还摆着一提书匣,身后侍从低眼瞧着,里头隐约还有几本没拿出来。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彼时,白苓随师父四处游历,修习医术,一点一滴,悉数记录在册。她本欲留着给两个小女郎,没成想,先在此处派上了用场。
“夫人真是有心了!”
罗正捧过一本,面上一片欣喜,眼角的纹路都深了几分,他一面捋着须,一面翻看着,频频点头。这书上字迹工整,注笔细致,各种病症分别都做了门类,条理清晰,一目了然。
“夫人行事细致妥帖,令老夫佩服啊!”
“大人过誉,于此间有益便是极好,”她唇边盈着浅笑,侧目看了眼落座旁侧的师兄沧澜,沧澜向其轻轻颔首。
白苓心中会意,继续道:“近日,府衙告示张榜,听闻前去有司报名的医士不在少数,整理汇总各位医士所长所短许也颇费些时日。我思忖着,也不好干耗着时日,不若在济堂支个帷帐开诊济药,不知罗大人意下如何?”
济堂,为官衙所设,其意在抚恤无所依靠的妇孺鳏寡。然而如今,却早已形同虚设。城内东南角的济堂早也成了官差歇脚偷闲的地界。
先帝在各地设立济堂本是出于仁心,彼时也未曾料到,贼鼠贪墨,反将老弱孤幼赶出城内。而今天子目及四域,这等微末之务,许也难以顾及。
白苓思虑,之后若行授医之道,少不得要四处问寻患了病痛的伤者,才好便于医士将纸上笔墨转为经验之道。而如何去寻,却是一桩难事。
京中虽也有贵人身子无虞,请她开些滋补药方。但更多的,终究还是讳疾忌医,生怕无病寻医,触了霉头。是以,短时间内寻到适格的伤患,并非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