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
林氏素来立身持正，这么多年，只有一件事，问心有愧。
便是林凤岐和宋明意的婚姻。
一年前，林凤岐刚刚从淮阴述职回京，去清风楼与友人宴饮，却被人算计，误中迷香，而那时同在清风楼的，则是宋家那位刚刚接回京城几年的小姐，宋明意。
那算计林凤岐之人早就暗地里对他嫉恨良久，还招揽了一批同期文人，想要给林凤岐难堪，却没想到正好被宋凌霄撞破。
宋凌霄直接动了手，这才没有让此事外泄，没有让林宋两家成为京城笑柄。
宋凌霄命人给林召棠递了消息，林召棠处理完知情人，当即便登门提亲。
而等到宋明意从昏迷当中醒来，便听闻自己婚事已定。而一手促成之人，正是宋凌霄。
没有人问她愿不愿意。
没有人问她这件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没有人问她，你痛不痛？
婚事定的仓促，二人成婚之时，正是初冬时节。
天寒地冻，冷意砭人肌骨，宋明意站在窗外，听到宋凌霄亲口对伯父赞成这门婚事，一字一句，仿佛都化作风刀霜剑，嘲笑着脸色苍白的她。
难道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就可以阻止吗？
难道只因为对方是名门公子，朝堂新贵，我就该为这桩姻缘暗自窃喜吗？
难道……在药力作用下，神志不清时做出的逢迎，代表着她的自轻自贱、自甘沦落吗？！
等到回宋府省亲之时，她压抑已久的愤怒终于爆发，可是宋凌霄却茫然道：
“难道这门婚事，你不乐意吗？”
宋凌霄，她的亲生兄长，亲口问出：“当时在清风楼……你难道不就是去见凤岐的吗？”
宋明意如坠冰窟。
她的兄长以为他早就私通外男。
她的亲生兄长，以为她用身体、用色相换嫁入高门的“前程”。
两次灯会，宋凌霄两次放开了牵着她的手。
第一次，她流落他乡，整整七年。
第二次，她彻底放弃了能够依靠兄长的可笑妄想，从此连家族庇护也不再相信。这世上，能够时时刻刻保护她的，只有自己。
她冷眼旁观着身边的一切，可是，宋凌霄看起来又对她那样好，她怎么不理不睬，宋凌霄都毫不在乎，送给她的珍奇话本、首饰钗环如流水般。有时，也会偶尔冒出那么几个甚合她心意的礼物。
宋明意不在乎身外之物，却仍在某一刻，心底又燃起轻微的希望。
但是，当宋凌霄茫然地问：“你难道不就是去见凤岐的吗？”
所有的隐秘的、还来不及宣之于口的希望，都破碎了。
寒冬日短，此时已经夜幕初降，如同一团浓重的化不开的墨，星月隐于乌云之后，只余与浓重墨色冷眼看着她的满面泪痕，狼狈不堪。
宋明意红着眼眶跑出府门，却又在门口定住。
她心中茫然想：我要去哪里？我又能去哪里？
微凉的触感唤回她的理智，这时她才发现，原来早已满天飘雪。
晶莹白雪，纷纷扬扬，寒天坼地都被这银妆覆盖，连来时归路都消失在这茫茫雪地当中。
又或许，她从未有过归路。
温热的眼泪在早已风干于脸颊，宋明意已经没有泪水可以流了。
“明意……明意！”
宋凌霄呼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如同惊雷一般在宋明意耳边中炸开。
宋明意下意识捂住脸，好像这样就可以藏起所有的窘迫，把那些自尊再拼回来。
兄长的声音自远而近，宋明意脑海中浑浑噩噩，拔腿就跑，东西南北浑然不顾。
去哪里都可以，怎样都可以，她不要再见到宋凌霄！
她不要再以这样一种狼狈的、可笑的模样，出现在这个失散多年的兄长面前。
雪地湿滑，宋明意茫然无措，哪里顾得上这些？一个趔趄，眼看就要失去重心，却被一双手臂扶下，重力的作用让她跌进一个温暖而有力的怀抱中。
难道是宋凌霄！
宋明意正要挣扎着逃开，猛然抬头，却对上一双充满意外、却又满含关切的的俊秀眼眸。
是她刚刚新婚三天的名义夫君，林凤岐。
林凤岐的马车停在转角处，远远望见宋明意时，林凤岐便觉不对；如今少女猝不及防跌进怀中，林凤岐清峻修长的身形立刻便僵住了，如同被烫了一下，正要松手道歉，抬眼便撞见宋明意被泪水浸湿的长睫，与其下掩映着的，通红潋滟的杏眸。
向来进退有度的世家公子怔在原地，揽着新婚妻子的手臂也顿时没了动作，几番徘徊，不知该不该松开。
宋凌霄已经追了过来，望见林凤岐，自己的至交好友，如今的妹婿，却又停住脚步，张了张口，却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几乎是在同时，宋明意双手捂住脸，严严实实，好像生怕被宋凌霄看见哪怕一滴眼泪。
双肩颤抖的少女尽力压抑着自己的哭腔，双唇微动，哽咽着说了句什么。
凛冽朔风吹散了细如蚊蝇的声音，话语支离破碎，林凤岐却仍抓住了那模糊不清的碎片。
她说的是：“带我走。”
揽着宋明意的双臂收紧了，她几乎整个人埋进清峻有力的胸膛前，正好将脸侧也挡的严严实实，宋明意紧绷的肩膀这才微微松下。
后来林凤岐和宋凌霄说了什么、怎么说的，她一概没有心思去听，只知道林凤岐对兄长温言道别后，一副温暖的斗篷罩在她身上，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替她拉下帽檐，镶边毛领的厚实绒毛扫在她哭得泛红的脸颊上，仿佛是轻柔的安慰。
直到宋明意紧紧靠着马车内壁，借着车内朦胧烛光，看到属于林凤岐的染青衣袍消失在马车帘外，才肯松开被咬出血痕的下唇，把自己团成一团，蜷缩在角落里。
在宋府含恨而泣的时间还不到一炷香，却足以令她脱力。
这样压抑到极致的、死死压在喉头的，沉默的哭声，应该不会有人听见的吧？
……没有最好。
宋明意疲惫地合上双眼，意识逐渐模糊。
车轮滚滚而转，不知过了多久，她浑浑噩噩地想：
林府和宋府相隔不远，怎么这么久还没到？
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