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声（二）

三小时前，刻尔刻珀接到临时会议通知、匆忙赶去主星的时候，并没有预料到这是一场针对他个人的单人谈话。即便如此，见到宙斯那张似乎总在运筹帷幄的、似笑非笑的脸时，刻尔刻珀也并未表现出太大意外的样子。

“我就是最欣赏你这一点，能不叫别人看穿，就已经胜利了一半。”宙斯随口说道，客气地招呼刻尔刻珀面对面坐下。银色长发微微摆动的乌拉诺斯亲自操控服务机器人为两人斟上早已醒好的葡萄酒，暗红色的佳酿与采用鎏金镶边的玻璃杯相得益彰，只可惜被客人礼貌拒绝：“您一向知道的，我不饮酒。”

“这可是狄俄尼索斯公司即将推出的新产品，滋味妙不可言呢。”

面对宙斯的似有所指，刻尔刻珀只是付以淡淡一笑。宙斯也并不勉强，毕竟只有愚蠢的上位者才会从小细节的强迫上获取掌控感，而显然他自认不在这一行列。宙斯端起酒杯，轻轻摇晃，乌拉诺斯则低眉顺眼地站在他的身后，本该掌控整个银河帝国社会走向的超级人工智能如此卑躬屈膝当一个私人奴隶，让刻尔刻珀心中划过一丝不悦。

“说起来，酒烟问题处理得如何？”

比起罗律刻和黎霭，刻尔刻珀显然知道得更多，他斟酌了一下措辞，才开口道：“从古至今，精神暗示都只能一对一进行，虽然在时间上有一定的可操作性，但从来没有出现过能突破时空限制，将精神暗示通过物体媒介散播给众人的情况，恕我直言，您过于异想天开了。”

“从古至今没有，不代表未来没有，如果不去开创突破，人类不就画地为牢了不是吗。”执政官不动声色地偷换了概念，“刻尔刻珀博士，这些年来您在学院星颇有威望，大家都很期望能接替雅典娜的是您呢。”

“我无意仕途，根本没有勾选竞选意向。”

“我当然清楚。但是相信您为国考虑的心情一定是真切的，这没有错吧？”在这个问题上不可能得到否定回答，宙斯狡猾道：“那么就请加油勘破酒烟与精神暗示的关系吧，这很可能是绕过XAY处理科尔基斯星的关键点呢。博士您也很希望为帝国带来和平吧？”

刻尔刻珀并不擅长辩驳，只能不咸不淡应了下来，只是耐心也有些耗尽了，一副想告辞的样子。

宙斯却不紧不慢，转而问道：“迭代问题进度如何了？”

于是刻尔刻珀又强迫自己定下神来。

作为冥河实质上的编外人员，他知道的事情很多，连乌拉诺斯的基础权限被蒙特洛家族锁定几十年这种秘闻也一清二楚。刻尔刻珀是在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的前提下，选择接受廖博士的工作的。

对刻尔刻珀来说，接受乌拉诺斯迭代停滞问题的研究，无异于每天被迫去研究一个已经知晓答案却不能去真正解答的问题，每天挪出半数以上的宝贵精力不是用于真正有意义的课题，而是用于如何替凶手粉饰太平。明面上不断承受公众的质疑，背后又有宙斯不断施压。最初的几年，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扛下来的。

刻尔刻珀曾是名动一时的天才少年，如今却常因研究成果与其政治地位不匹配而遭受诟病，这一切他都甘之如饴。因为是自己的选择，所以无怨无悔。

至今以来一直乖乖按照宙斯的想法行事，给出敷衍外行人的实验数据，事到如今宙斯忽然提起迭代问题，这人之后想要说的话就显得非常可疑了。果然，那可耻的野心家拿出了鱼饵在他面前晃动：“其实，廖博士之前关于迭代问题也进行了研究。”

刻尔刻珀的手指不由自主蜷起，这小小的反应在目如鹰隼的宙斯眼中一览无余。渔夫信心更盛，继续放长饵线：“廖博士留下了一些手稿，考虑到可能造成的影响，我并没有把这份手稿交给任何人，但是如果是你的话，我想应该最合适不过。”

“毕竟，你是她同母异父的弟弟，不是吗？”

在平均婚姻次数高达4.28次的现银河帝国时代，离婚与结婚都是非常稀松平常的事情，物质绝对充足的情况下，人们不再特意强调与维护血缘关系，许多亲生父母子女之间的相处都非常淡漠，更不要说是异母或者异父的兄弟姐妹。廖博士的出生虽然用掉了生母的生育名额，但因为生母的三婚对象年龄较小且生育名额尚在，刻尔刻珀得以降生。

比起刻尔刻珀的异父弟弟身份，廖博士先一步知晓的是其惊才绝艳的天才孩童头衔。那时候她受邀请去给某青少年编程大赛颁奖，冠军正是那个刻尔刻珀。无论怎么逗弄，身子骨还很纤弱的男孩都绷着嘴不说话，直到她走下台，他才用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晦涩眼神，很小声地叫了她一声“姐姐”。

那时候，刻尔刻珀才十岁，而廖博士正值全盛时期，风光无限。

天才，并不代表着不用付出努力。纵览历史，这个世界上最不缺少的就是“天才”。为了能追逐被自己当作偶像的姐姐的脚步，刻尔刻珀在暗处付出了远超常人的努力，终于在十四岁时进入研究所直辖的青年研究学院，一同迎来的消息却是廖博士的“叛逃”。

官方对此的说明是，廖博士在取得研究成果时动用了非法权限并涉及人体实验，而具体是为了什么，做法又是怎样，却都语焉不详。从此之后，在这个布满监控的大数据时代，廖博士竟然销声匿迹。

廖博士的主攻方向是纳米智脑与高级人工智能感情模块，提出了许多建设性的观点与猜想，突如其来的失踪与莫须有的罪名曾让其手下的许多研究员义愤填膺，这些愤怒与惋惜却不知为何无疾而终，就那样慢慢平息下去。为此，刻尔刻珀曾一度想要退学，直到自己的终端收到匿名的信息，他才知道她没死，并且依旧在为一项出乎他意料的事业奋斗着。

雅典娜将那个婴儿送到实验室里，顺从廖博士的指令，让他，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去主宰这个脆弱的生命，全程协助他的只有冰冷的机械臂。

“我做不到。”刻尔刻珀将手心掐得都是血，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哪怕这是她全部的心血吗？”雅典娜打开存放纳米智脑的设备，天蓝色的光芒照在刻尔刻珀瞳孔里。

“珀，你……不……要……怕……”纳米智脑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总觉得有几分熟悉。刻尔刻珀于是察觉到，自己手上托举的是两个新生命。

他操控手术刀与机械臂，将纳米智脑植入进那个婴儿脆弱的后颈，出色的完成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寄生手术。从此以后，这两个新生命纠缠在一起，互相依靠，互相扶持。而他，作为他们的看护人成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