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来
皇帝脸色发紫后又发青,连气都喘不上来。
一旁侯着的太监总管被这变故吓得一屁股滑下去,连“大胆,放肆”二字都喊不出来。
容芝玉面上连一丝君臣之间的敬畏也无,只笑着把皇帝拽到身前,凑到他耳畔轻声道:“听清了,”他声音低幽,似情人缱绻,“若是贵妃娘娘出了事,或是因什么人在此时害了命,”他手劲又收紧,勒得皇帝两眼翻白,“我就杀了你,去给她陪葬。”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剁成肉馅的那种。”
说罢才松了手,将皇帝扔在地上。
皇帝余劲未消,瘫坐在地上,此刻连脑子都是嗡嗡的,过了许久,才想明白容芝玉方才的话。
他懦懦地,一个劲发抖,也不敢看身前这个以下犯上,罪该万死的疯子。
容芝玉却转瞬便恢复成正常模样,笑盈盈地朝皇帝伸出手,“陛下,怎么摔了?太不小心了。”
皇帝颤巍巍地将手放在容芝玉手上,任他拎自己起来。
“不是说要去看看贵妃娘娘么?”他对着地上的太监总管一笑,好似方才发生的一切皆是二人的错觉,“那便走吧。”
“若是晚了,吵到娘娘静养,便不好了。”
……
皇帝头一回带着外男进自己后宫里转悠,恍然觉得世事无常。
明明六年前还是翩翩公子,长安芝玉的少年,蓦然间便歪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权臣。
六年,原来能让人改变这么多么……
若是六年前不下军营,这人或许还是骑马踏花过长街的恣睢少年,而不是眼前这个喜怒无常的,乱臣贼子。
皇帝不禁感慨,颓然叹气。
明明是一家府里出来的,为什么贵妃和她这舅舅就性情相差如此之大呢?
……
夜里宫道上几乎无人,宫苑寂静,有几分森然的孤宁。
容芝玉笑着瞧前头挑灯的宫人,竟有兴致与皇帝聊些什么:“贵妃娘娘从前,最是怕黑,臣每夜都得将太师府点的灯火通明,这宫中竟还计较这些烛火么?”
皇帝乍然听见他开口,先是吓得一哆嗦,接着才颤颤接道:“贵妃并没说过她怕黑,朕不曾知晓……”
容芝玉倒没再生气,反倒是眸里染上了些笑意:“哦?是么?竟未曾与陛下说过。”
皇帝怕他不开心,连忙道:“从今日起就点,就点!”,他冲一旁的太监总管喊:“福贵!传令下去,从即日起,露华宫附近务必如容爱卿所言,灯火通明!”
容芝玉颇为玩味地瞧着他这副狼狈模样。
太监总管接了令,跪下领旨,便让宫人们去各宫点灯。
“陛下对贵妃娘娘可真是上心。”他笑得让人心颤。
皇帝悻悻地笑。
……
待行到露华宫时,容芝玉便看到殿中一批睡倒在地的太医。
皇帝瞧他脸色,怕他发作,刚要出声呵斥。
容芝玉却不理会他们,径直跨过进了主殿。
皇帝在跟不跟上去间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没进去。
无他,他怕死,惜命。
万一风寒感到他身上,落下病根怎么办?
……
容芝玉一路长驱直入,众宫人见皇帝皆跪拜在地,亦无人敢拦他。
他一路走近主殿,闻着殿内弥漫的药味,微微蹙眉。
殿内静悄悄,似乎连半空中的尘气都怕惊扰到床上那人。
容芝玉顿下脚步,只远远地望着。
腰间花铃虽他乍然停下的步子一起,荡出叮当的脆响。
在静谧的殿内,听得格外清晰。
床上那人紧闭这眼,一向红润的唇此时已微微泛白。肤色苍白如雪,颊上却升起异样的红晕。
他的囡囡睡着,似要长眠不醒一般。
他忽然间,就心软了一大截。
塌陷下去,压下所有蠢蠢欲动的戾气。
他还是,舍不得看囡囡受一点罪过……
疼一下,也不行。
……
从始至终,他的囡囡,才是最大的赢家。
……
玉姝于朦胧之间看见一团黑影,接着黑影逐渐清晰,变成了密不透风的墙壁。
她后知后觉想起来,这是她在尚书府时,常被关在里头的那间茅屋。
茅屋里暗无天日,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漆黑虚无。
茅屋里臭味熏天,裹杂着一股尿骚与粪便的恶臭,让人不住犯恶心。
玉姝记得自己头回几次进来时,吐了许多次,到后头,习惯了,便也不那么难受了,甚至可以在这味中吃下与这味相差无几的残羹冷炙。
茅屋不禁风,天寒地冻的日子,她却还是一件破旧的单布衫,麻织的料子硌得她身上到处是红印,又痒又疼。
她几次在这寒冷中要睡过去,又猛然掐一下自己腿上所剩无几的肉,一直到活生生掐出血来,才堪堪把因冻僵而迟钝的痛觉唤醒。
她不想死。
那时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对活着抱有那么大执念。
明明活着,生不如死。
积年累月的恐惧早便在骨子里埋下,时至今日,她看到这,也会忍不住瑟瑟发抖。
她又被困在这了。
为什么呢?
她又做错了什么?
她都那么乖了。为什么爹爹还是不满意?为什么他的眼里只有妹妹?为什么爹爹可以任她们欺负自己的亲生女儿?为什么呢?明明她才是嫡亲小姐,妹妹不过是庶出的,那个女人不过是贱籍。为什么自母亲死后,一切都颠倒了了呢?
玉姝想不明白,她身上太痛了,脑袋又跟灌了铅似的重,光抬起来便费了好大力气。
她看着眼前黑油油的饭菜,心中不住作呕。
作呕,她已经很久不见这种娇气的情绪了。
乍然闪现,她隐隐有些痴愣。
作呕什么呢?哪有那么娇气呢?
能活命不就行了么?
残羹冷炙,她也可以当成华堂盛宴吃下去。
她抱起沾了不明液滴的碗狼吞虎咽,眼中却不住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