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罚
待到傍晚,南阳侯从外面回府,照例去了蒋氏屋里用晚饭。夫妻结发几十年了,喻扶不是干出宠妾灭妻那等蠢事的蠢人,是故妾室小星虽不断,但从未有一人敢爬到阁老嫡女的蒋氏头上去,命还要不要了。
蒋氏在家中是幼女,她父母情深一世,别说纳妾,通房都不曾有过,蒋氏却命运比母亲坎坷多了。她被娇宠长大至今三十余年没受过什么委屈,这会儿见了南阳侯哪里忍得住,哀哀切切地告状:“……如晔这话可不是往我心窝子里扎刀子。我可是她亲娘,即便怨我恨我,也不该……也不该那样说。她出生以来,我可亏待过她?若非实在后继无人,怎会铤而走险。”
南阳侯听蒋氏说了今早的场景,一双蹙眉拧紧,搁了筷子:“那孽障竟真这么说?”
蒋氏含泪点头:“若是潮儿,潮儿还在,或者漪儿还在,怎会……怎会!这白眼狼,眼里何曾有过父母?我自来不曾见过这样不孝之人!就算潇哥儿那般混账,对弟妹和二弟那也是恭恭敬敬的。谁家儿女敢这样同父母顶嘴?她何来的脸面说不欠?”
南阳侯越听面色越沉,思及往年喻观澜对家人的冷淡,一股心火不禁熊熊燃烧。他冷着脸起身,压着怒气问道:“这孽障当真这么说?”
“我难道会编排亲儿子!”蒋氏红着眼眶,“侯爷,你可得好好教训下如晔。再这么下去岂不是养了一头白眼狼?!”
南阳侯不说话了,径直出了正房,往云起阁去。蒋氏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一群人呼啦啦地朝着云起阁涌去。
此时的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喻府四处点了灯火,仆妇手中拎着几盏油灯在前面照亮路。云起阁内,喻观澜正在用膳,她无甚食欲,只草草吃了几口便让流翠撤了下去。流翠正拿了碗碟要出门,木门忽的被大力推开,险些扫到流翠的鼻尖。
流翠唬了一大跳,匆忙几步退后看去,却见是面沉如水的南阳侯。她忙低了头,屈膝喊了声侯爷,看见蒋氏又忙跟了一句太太,不敢多留,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喻观澜起身行礼,动作标准姿态优雅:“父亲母亲晚上好。父亲和母亲怎的忽然来云起阁了?说是有什么吩咐,让底下人传一声让我前去见父母便是了。怎能劳烦父母亲自来晚辈屋子里?”
喻观澜如何看不出来者不善。
再不善,喻观澜也有恃无恐。南阳侯再不喜,再有滔天怒气也不敢打死了她。那个痴傻庶子不被南阳侯当做儿子,喻观澜便是南阳侯唯一的“儿子”,她要是真出个三长两短,侯爵就得那个傻子承袭。且不论喻修齐愿不愿,南阳侯自己就不愿,旁人都知道喻四少爷不是少爷,在侯府比下人都不如。
南阳侯对上喻观澜那瘦削的身材与略显苍白的脸色,怒气霎时消了一半。他沉着脸坐在须弥榻上,喝问道:“你今日清早为何对你母亲不敬!竟还敢说这些大不孝之话!你心里可还有孝道?”
“当然有。”喻观澜垂眸低喃,她怎么没有孝道?上辈子的恩已尽,这辈子却没尽。她可以和李元策没有任何交集,却不可能和南阳侯及蒋氏没有任何交集,血缘是斩不断的。即便她被从族谱上划名,不再是喻家子孙,那她也是喻扶的儿女,血缘就摆在那。
南阳侯气极反笑:“你还有孝道?你还知道孝字怎么写?我看你心里,根本没有我跟你娘!大逆不道的孽畜!我今日就打死了你干净!给我跪下!”
喻观澜顺从地跪在了微凉的地上。
蒋氏在一旁板着脸不吭声,一旁的妈妈拿来了一柄戒尺。戒尺长约一尺,宽一寸,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是喻家的祖训。戒尺通体漆黑,以竹木制成,是喻家用来惩戒子孙后背的“家法”之一,另一个家法是祖传下来的鞭子。
南阳侯起身双手接过戒尺,轻轻抚过指腹下凹凸不平的小字,令丫鬟把喻观澜的衣服扒了下来,只余下一件浅色的中衣。喻观澜跪在地上跪得笔直,南阳侯手持戒尺,不曾留情,狠狠一戒尺打在喻观澜的肩膀上。
肩膀骤然传来疼痛。
疼痛如雨点般接踵而至,喻观澜的神思却有些恍惚。她不是第一次受戒尺。那时喻修齐病重,整个喻家都是南阳侯说了算,南阳侯被李仪迁怒,让他处理了喻观澜这个棘手但还未长成的劲敌,南阳侯回去就用戒尺把她打了个半死,丢在街上自生自灭,还要开了祠堂把喻观澜的名字划去,被蒋氏哭喊着拦住了。
风很冷。
深入骨髓的冷。
身上的伤也很疼,一身雪衣被血染透了一半,是被谢无危捡回去的。
那一年的谢无危少年成名,年纪轻轻就是三州都督并定燕侯,令北燕不敢轻举妄动。喻观澜还记得那是个冬天,京都的雪已经落了下来,身上流下来的血染红了一片白雪,被从蒋府归来的谢无危看见,捡回了他的定燕侯府。
太后和李仪针锋相对,谢无危是保皇党,在太后和李仪尚未死时,二人都是互相最信任的人。直到贞顺十年,成王李仪伏诛,昭王掌控大权,二人从并肩作战变成了针尖对麦芒,几乎势如水火。
好像一切都是一点一点潜移默化,昔日战友成了今日敌人。
如果没有谢无危从那路过,喻观澜可能早死在了那个冬天。
可她还是死了,在几年后的隆冬,在皇帝亲政的那一天。她生于寒冬,腊月十四,那一日正好是小寒,后来却也死在了寒冬,还没过自己的二十七岁生辰。
“侯爷,”蒋氏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思绪清明了几分,蒋氏垂泪道,“不能再打了,给个教训便够了。如晔,如晔死不得啊!”
南阳侯望着鲜血淋漓的后背,把染了血的戒尺交给仆妇,冷哼一声:“这两个月,你便好好养伤,哪儿也别去了!好好反思反思什么是孝!”
他转身离去,蒋氏也跟了上去,不曾看过喻观澜一眼。
喻观澜反手摸到了一手的血,却并不感觉疼,再重的伤也受过了。李仪和弘宣太后各怀鬼胎,李仪没少刺杀李元策,喻观澜护着李元策的那几年,多次差点把命搭进去。
流翠流丹急忙把喻观澜扶起来,迭声去叫在府上的府医。府医是南阳侯的心腹,知道小世子的女扮男装,喻观澜受了什么伤都是他来看的。
喻观澜趴在床上,任由流翠流丹小心翼翼地把混合了血水的中衣剪开。她趴在床上意识逐渐昏沉,就连耳畔府医的叮嘱上也逐渐远去。眼皮越来越沉,喻观澜没撑住,脑袋一歪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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