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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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知陵骨子里并非孤傲寡合之人,长久的抑郁使得别人对她有这样一种误解。
只有周嗣白知道,她原本应该长成什么样。
就像现在她穿着学士服站在图书馆前的台阶上,和其余人一样笑眼弯弯,向上扔着学士帽。
他不是文学院的老师,自然没理由坐在前排和她留下一张大合照。
法学院的毕业照拍完后,他就快步赶到这里,刚好看见这一幕,将自己淹没在其他学院来看热闹的老师里,目光穿过人群,静静锁在她身上。
仿佛心有灵犀,她在散去的人群里也朝他望来,眼瞳里闪着高光,小跑着奔来——
暮云漫天,夕阳在她黑发上镀上一层橙红的光,发丝随着她奔跑的幅度飘在耳后,笑意粲然。
那一瞬间,他是想张开双臂抱住她的。
念头一闪而过,她已经来到面前。
“周老师,合张照吧。”
一旁新闻学的老教师很热心地接过手机:“来来,我帮你们拍。”
赵知陵朝他微微倾身,面向镜头微笑。
老教师姿势还挺专业,弓着腰给他们拍,“都看我,来,哎呦,小周老师看镜头,再来一张。”
周嗣白看着她侧脸,斟酌着要不要离她更近一点,而赵知陵闻言又仰头看向他,这两张都被拍了下来。
陆陆续续又有别的学生来找周嗣白合照,赵知陵在一旁翻看照片,祝熙月从后面跑过来,看了眼周嗣白身边围成一团的学生,感叹一声:“周老师不愧是我们院最有人格魅力的老师,合照还得排队。”
“很快的啦。”
天色渐晚,学生们渐渐散去,祝熙月这才上前。她还是有点怵,毕竟挂过他的课。
“我看过你的论文答辩,很不错。”周嗣白看着镜头,话语中不乏赞许之意。
他一直都知道,祝熙月是个赤诚热烈的女孩,将来也会是位优秀的律师。
等到路灯亮起来,香柏2号路尽头连绵的山影完全黑下来,路上身穿学士服的越来越少,拍完照后都纷纷往校外走,少不了的班级聚餐。
赵知陵和祝熙月也不例外。
四年,不过弹指一挥间,一场经年累月的爱恋也终于在这一刻落至实处。
月上山头,鸣陀海面一片清泠泠,六月码头的夜风徐徐,温温凉凉。
海边石阶上凉,周嗣白把外套脱了下来让她垫着。
赵知陵很喜欢这里的山海,看水浪翻涌,身心渐而澄澈,在没遇见周嗣白之前,常常一个人来这,一坐就是半天,现在身边多了个人,又是不一样的感觉。
“在想什么?”
“……在想……居然就这么毕业了,在此之前我没想过以后的安排,直到那天冯主编问我,为什么会想来新传行业,明明是学中文的。”
周嗣白牵过她发凉的手,握在手里捏了捏,示意她继续说。
“我想了很久也想不出一个周全得体的答案,在这个以快著称的时代,很多人不再有耐心去看或读一些故事,哪怕是真实发生的,最好用两三句话能够讲清,事实是,两三句话是说不清的,一件事情的始末并不是简单的开头、过程、结尾,还有成千上万的细节,新闻和人一样都是复杂的。”
就像崔康华一案,她在撰写的时候脑中不断浮现他儿子黑白分明的眼睛,他是纯澈天真的,并不明白自己的父亲干了什么,十年,二十年后,当他在社会上遭受异样眼光,那时他又以怎样的心态看待他父亲,是怨恨、憎恶……
不得而知,却是可悲。
她并不是同情,相反,是将自己剥离出来,只是想用周全的视角让人理性地看待一件事,哪怕是十恶不赦的凶案,它也并不是非黑即白两面。
想仅以此来对抗如今铺天盖地的极端舆论。
周嗣白安安静静地听着,毕业仿佛是个转换点,印象里那个青涩的赵知陵一瞬间变的成熟起来,或许是他一直没意识到——
她从来不是懵懵懂懂、需要引导的小女生。有自己的灯塔,航道,如果可以,她就是白昼的海上月,不淆世俗的潮浪。
纯粹,至性。
明净的少女走出晦暗,依旧明净,正如此刻深夜的海天,空旷,清朗,等待着明朝晨起万千霞光的晕染。
赵知陵突然站起来走到海边,舒展开双臂,大声喊道:
“我开始期待这个世界了——”
“那我呢?”
周嗣白也站起来,双手插兜,眼角含笑,明知故问。
她转过身,索性张开双臂抱住面前人,“我还没说完,我开始期待这个世界了——多亏有你。”
“那我也不算白等。”他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笑意,打腿弯处将人横抱了起来,往海边的民宿走去。
“……我能走。”
“……我以为你想让我抱着走。”
“……”
此时海边还有三三两两的游客,赵知陵只好把脑袋缩起来当鸵鸟。
“好啦。”
周嗣白伸手在她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把人放了下来。
这几天权当毕业旅行,他内里有传统的一面,也是怕吓到小姑娘,规规矩矩订了两间房。
回房后没多久,赵知陵给他发了条信息——
周老师,快到阳台上,能看到银河!!!
还连用了三个感叹号。
他和她房间布局不同,从他这里是看不见的。
几分钟后,她给他开了门,毫不设防地拉着他往阳台走。
女孩特意戴了眼镜,指向西南方,微弱的,几不可视的一小块星云,在紫黑色的夜空里忽闪忽灭。
垂下的另一只手被他握住,掌心温暖而干燥,她抬头看他,眼底盛着星光。
他手上微微使劲,将人拉向自己,因为眼镜的阻隔,只是偏头亲了她嘴角。
“不觉得眼镜碍事吗?”喉结微动,音色低沉。
她刚要抬手取下,被他抢先摘了,一手撑在栏杆上,另一只手扶住她脑袋,将人禁锢在阳台一角,如愿吻了下去。
自从去年五月那次有些失控的吻后,周嗣白埋怨过自己的冲动,再也没有碰过她,顶多只是牵个手,抱一抱。
他只是怕她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