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投袂而起
了自己一跳——不知何时起,她竟变得如此敏感,循环往复地陷入兀自苦思。
当晚,夜幕渐沉,月出于东。
伏芫坐在门前愣神。
若姜同她并肩屈膝,安静地共赏了一会儿月色,好奇问道:“今儿也不是满月,夫人在看什么呢?”
“在看你们京城的夜空,”伏芫笑了笑,喃喃地答说:和天门山上的有什么不同呢。”
“我以为夫人是在等楼主呢。”若姜偏一偏头:“那夫人可瞧出点什么区别了?”
“今人不见旧时月,今月却曾经照古人。岁岁年年浮云度,却是不知与谁同……”伏芫胡乱念叨了两句诗,随即又自觉不好意思,清嗓垂眸答道:“月亮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只我独个觉得,在山里的更美,更大、更皎洁,也更明亮。”
“啊~”若姜若有所思地点头:“夫人想雷州了。”
伏芫莞尔:“是啊,可想了。”月色掩映之下,她的侧脸格外温柔:“岁月如梭,弹指一挥,转眼就身在京城了。日子过得真快呀。”
若姜主动提议道:“夫人若是闷了,就在院里走走?或去后花园池边散步?我没什么长处,要不,我给您吹个小曲儿?”
“嗐……”伏芫没有立即好奇她擅用的是笛还是萧,指向庭中的地面说道:“你知道,咱们望月居庭中铺有多少块地砖?我数过了,有二百一十七块。其中,有两块纹理颜色明显不同,边缘处的苔藓也新,估摸是后填换上去的。府里哪里都好,有你们关照,处处都是顺心的。只是养伤么,总得熬着,赏花赏景轮换着来,时间久了也乏味。你们楼主最近又见首不见尾的……要不,你再讲一遍我受伤那天的事儿,帮我再好好想想?”
若姜露出一个意外的眼神,并不明白她为什么提出这样的要求,但仍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下来。她站起身清了清喉咙,开始声情并茂地重述当晚商辰抱着她一路狂奔的场面……
伏芫低垂着眸子,安静地在旁聆听,心道她嗓音清脆、吐字动情,每次都能将这段起承转合描绘得画面感十足,在声乐演绎上果然是棵好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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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故发生在不久的半月前。
那时的京城已经入夏,天边低低的暗色橘云,阴郁地压在头顶,墙外的知了聒噪,嘶嘶哑哑地唱着,商辰带她一路奔袭回到商府,已是傍晚时分。当时,她身上裹着黑色斗篷,沉静地蜷缩在商辰怀中,面色好像纸一样苍白,比往日看起来更加瘦小。殷红的液体缓缓顺着两人的袖缘,滴滴答答地落到地面,稍有驻足的功夫,就在石板上形成了一丛红墨点点的花束。商辰的脸色很难看,眼底烧得火红,下令的嗓音尤其阴沉。沾染了暗红血液的外袍拖地,让他的背影比平时更像个怪物,四溢发散着可怖的气息。若姜几乎不敢上前,只埋头听令,手底动作不敢有丝毫错漏。
血染的纱布一批批从房中换出,若姜数不清自己换了多少次水。望月居的侧厢房被迅速改制,炉灶彻夜未歇地烹煎制药。她被安排在正房的外间留守,不停地提水浆洗,直到半夜,众人才在疲乏与焦虑中得知了情况向好的消息。最起先的三日,她一直高热不退,商辰日夜守在床边,喂水换药皆亲力亲为,几乎不曾有一刻合眼。在她肩背和腹部的创口处,若姜总能看到不断流出的脓血。她左肩的剑伤很深,在协同更换敷料时,隐约能从外看到筋骨,而脑后大块隆起的鼓包,系遭受重击的淤血所致,背部的刀伤更距后脊中枢仅不足一寸,毫厘之差便可殃及心脉,便是不同医理的人来看,也知此番凶险异常。即便圣手如孟秀岩,也拿不定主意,最终建议商辰先行封锁她的奇经八脉暂保心脉无虞,再行重药施针,引流淤血毒脓,但求险中取胜。武者完全封闭经脉不是件容易事,稍有差池便会让原主经脉断损,所遗伤害无可转圜。起初,商辰并不同意孟秀岩铤而走险的提议,但见她数度昏厥,浑然已到濒临大限,终是亲自动手替她封住了奇经八脉。
伏芫摸到自己的后脑,那块曾经凸起的淤滞,早已渐消了,仅还残存着一块轻微的凸起。如今她能安然无虞,可见商辰封锁经络的操作毫无缺漏。也正是因此,真气沉寂丹田,连本人也无法正常催用。
至于那伙行凶的始作俑者,事发当场就被商辰率人拿下,活着带回商府的有其中四人。商辰虽未直接言明,但招摇催供的手段并非寻常牢狱拷打可比,连夜几经折磨,有扛不住为求死志,当夜就供出了原委主使。她前阵子就提过,想去见见剩下的人,得到的回答是已没有活口留下。不过,她会遭逢此劫,跟招摇的确是有缘故的。
原本这伙三流游匪在距京郊十里开外的山中扎寨,专做官道小路的盗劫营生。赶上年景不好时,他们就下山冲闯掳劫,跑到偏僻的村庄打秋风,祸害了不少无辜百姓。永安帝登基后,大举修缮各处主干官道,勒令加强属地百姓的交通安全管辖,迫使这帮恃武行凶的混匪活动范围连年缩小,逐渐开始接受雇凶委托的活计。雇佣他们前来寻仇的苦主称,五年前商家欠下他们一桩血债。他们埋伏调查多日,发现有一女子经常乘坐白梨锦车出入商府,清晨出门、日暮而归,推断为府上重要家眷。伏芫为制药前往山中取泉,外表与寻常柔弱女子无异,他们合计起了心思,打算将她生擒活捉,再引商辰入瓮,好压着二人再向雇主邀功,计划着做底起价。
伏芫不自觉地轻抚肩颈上的伤疤,不乏几处濒临命脉的凶险患处,足见对方水准已超寻常草莽末等之流。并非她刚愎自傲,毕竟师出天门,便是偶遇突袭发难,在绿林中能将她伤得如此狼狈的,便是以一对多,也不大常有。事实是否真如商辰所称的三流游匪,许还有待商榷。而事件源头的那起招摇血案,她更是毫无头绪。商辰告诉她,五年前京中发生过很多大事,要他将那段时间做过的事桩桩件件都记得清楚,委实是不可能的。当年之事与她没有半分关联,而那被供出的主使,他们招摇自会处理。
对方误读了招摇与商府的关联,将招摇的作为理解成了替商府做事,阴差阳错地将他认作了始作俑者前来寻仇。商辰认为,这本不算大错,但千万个不该做的,就是把她也牵扯了进来。与招摇牵扯的刀下亡魂者众,累下了多少冤屈,怨魂有几多离愤,已无可计算。在他看来,冤冤相报,任谁都不能免俗,新仇旧恨叠成枯骨之路,必将引来暗中伺机偿还的报复,这也是理所应当。然而,固然伏芫不曾参与招摇行事,全然不知事情原委,就因是他的妻子,最终还是替他蒙受了暗算,险些丢掉了性命。算来算去,所谓报应不爽,不外如是,还是报应到了他的头上。